2024年12月04日 星期三
太行晨曲(纸本设色) 遵从节奏 大江口 抬眼,是不一样的风景 那些手印
第13版:夜光杯 2023-11-02

那些手印

刘醒龙

前段时间去到西陵峡口,万里长江从世界屋脊上汹涌而来,那种万夫莫当的气概,被这里的一座山崖所抵消,不得不侧身拐一个九十度直角大弯,才继续向东而去。山崖四周大山莽莽不绝,其中一座还被叫作天子山。天子山名字的来历,却与某位皇帝有关,说他某年某月因某事落难到此,手拍山崖,留下数十个红手印。自己特意在脑海里为天子山留下一点记忆空间,正是与此山相比、简直不成比例的那些红手印。

最初的时候,西陵峡口天子山上的红手印也是如此,好像脑子里空着也是空着,闲着也是闲着,能记住的就暂且记住,反正也不会空耗能源与物资。没隔多久,去到桐庐,在春祥兄的作家书院里,见到一面铜雕手印墙,将国内几十位文坛中人的手相,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时间浮想联翩,竟然将此手印与彼手印牵扯到一起。

铜雕手印墙上,刻在每一枚手印旁边的姓名,没有不熟悉的,若是换成通常所见的面容,有没有姓名在旁,也不会将张三认成李四。眼前的手印很不一样,一只硕大粗壮明显是北方汉子的大手指向南方的某人,一只荷枝清瘦本应是南方男人的小手落在北方的某位名下。生活中高大威猛之君,偏偏那手长得不尽如人意;总以美艳示人之人,那手每每生得颇为不堪。至于手指的修长和短粗,巴掌的面积宽广与狭长,从手指到巴掌整体形态的内敛与张扬,比较接近真相的少,比较不接近真相的多。这是不是应了眼睛不是、手才是人类心灵窗口的说法呢?

天子山上的红手印与铜雕手印墙上的铜手印数量差不多。那些红手印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作石器时代的先祖。茹毛饮血的先祖们还没来得及创造出可以记录自己姓名的文字,况且那时的他们根本没有姓名,不仅没有姓名和文字,甚至连彼此呼唤时的称谓,也只能用类似鸡鸣犬吠的声音加以区别。春祥兄的作家书院手印墙上的铜手印所包含的文明信息,可以演绎出许许多多既可言情,又颇传奇的言说。那些属于远古的红手印包含着什么,是不是想对各个历史时期的看见者展现并诉说呢?

人类的祖先变成人的先祖,从四肢爬行到两足直立,几百万年的过程,留下漫长而清晰的足迹。鲁迅先生说,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只此一句话,就将人的足迹与足迹的意义说得一清二楚,反而是进化成为上肢的双手令人束手无策。天子山上的红手印,被统称为岩画,然而,学界从未完全彻底地将其当成岩画。有一种说法,百分之九十九的史前文化都是岩画。在史前岩画中,即便将世界各地继续发现的所谓红手印汇集到一起,依旧是少之又少。作为古老的文化形式,相对那些画在岩石上的栩栩如生的各种动物,最早为人类自身遗留下来的超级写实的彩色图像非手印岩画莫属。除了西陵峡口的天子山,史前红手印富聚的贵州贞丰,数百个空心或实心手掌印,同样密密麻麻排列在陡峭的崖壁上。说不奇怪就不奇怪,说是奇怪也就太奇怪了。从天子山到贞丰,只要年代是史前的,便都是赭红色,且都像桐庐的铜雕手印墙那样,排成一个仿佛要活过来的大型阵列。

研究者认为,岩画历史有五万年左右,2008年全球登记的岩画点为六万八千多个,中国已发现岩画遗址达五千多个。而像天子山与贞丰两地的原始人将自己的手染红了,直接印在岩石之上,还能保留至今,既是全球岩画中极为珍贵的样本,更是先祖留给后人的最原始的图像资料。

因为如此珍稀,才更需要追问,如此手印,意欲何为?迄今为止,手印的功能无外乎体现社会活动的契约精神,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一枚红手印盖在纸上,便是必须践行的保证。手印、手模、掌模、半印、印契、印手、手痕等,说法众多,意思全都一样,就连佛学中的大手印之说,本义上还是如此这般,对社会行为的注重,对自身境界的勉励。小时候,见过乡村中人用黏土加稻草加上水,经过牛和人反复踩碾,再用木制的砖匣,一块一块地制成盖房子用的土砖。在每一块土砖上,都由制砖者在其表面拍出一个手印。因为某种原因偶尔会有忘了拍上手印的,临到盖房时,被称为砌匠的人,只要发现了就会毫不犹豫地摔在地上,使其重归泥土。当年曾经问过许多次,有答得出来的,也有答不出来的。答得出来的都说是做个记号。比如,皇家需要的贡砖,都有能够追溯的标记。在土砖上拍个手印,从道理上是站得住的。往大处说,是仿效官府做法。往小处讲,无非就是制作者与使用者之间约定俗成的契约。

桐庐作家书院的铜雕手印墙,策划之初,春祥兄从千里之外寄来石膏模,让用手掌压成形,放干了再寄还。依着吩咐这么做过,回头真的见到铜制的手印,明知那就是自己的手的模样,心里还是暗暗猜度,似乎这是另一个陌生的自己。曾经听人讥笑古人,在手纹技术等于零的时代,按上再多的手印又有什么用。却不知道,古人何曾像其人那么愚蠢。古人最常用的方法,是重新再按一次手印,在阳光下与契书上的手印进行对照,如能完全重合,便什么问题也没有,如果不能重合,衙门的板子就不会吃素了。在书院里建起一道铜雕手印墙,显然不是为了日后的某种官司,当初也就是一种语不惊人誓不休式的文化创意。将那么一大溜被称为作家的手印摆放在此,总比抽象去想那些大部头的作品,是什么样的手写出来的要形象生动许多。

铜雕手印墙上每一只手印都有准确无误的出处,足以形容成文学崇拜。留存在高山之上的那些不明身份的古人的红手印,最奇葩也是最懒惰不肯动脑的一种解释称之为生殖崇拜。能爬到那么高的地方,没有足够的脚力,当然不行。拥有如此强劲的身子骨,又懂得寻找自然界天生的矿物颜料,将自己的手染成红色,深深地印在万年不变的岩石上,就为了那么一点点乐事?其中深意,也许就蕴含在千万年以来,人的改变与进步之中。曾几何时,人们都在按照红手印的寓意在努力,可惜天知地知我不知。好在人们还懂得珍惜,懂得将对红手印的不理解,融入对新起的铜雕手印的理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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