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1月28日 星期二
三言两语记 红梅报春(摄影) 新年之圆 万楼与码头 改稿之得 面压面
第8版:夜光杯 2024-02-16

面压面

朱鸿

面压面并没有什么深奥的,无非是先吃了一碗裤带面,觉得不在心上,便又吃了一碗臊子面,以取代裤带面,如此而已。

由于道器之辨,耽误了晚餐。事竟,饿得厉害。向学校周边的饭馆打电话,无一不称已经下班。外卖固然方便,不过饭菜与塑料的黏糊状态,觉得不爽且不洁。忽然想起繁华的市中心,想起小寨的商业圈,想起北院门的小吃,立即兴奋,遂决定在北院门一带找一家面铺过一过瘾。

从上林苑到北院门,逾30里,不过是夜路,空空荡荡的,出租车流水刮风似的,一闪杂木过,一幌建筑过,几闪几幌,便到了解馋的畛城了。

虽然已经近乎零点,不过灯火辉煌。见街角有两位时髦的女子,各自手托着什么东西,饕餮似的狼吞虎咽,我劈头便问:“哪家的面好?”她们细声细气地说,“我们不知道耶!”四川口音,我想,你们当然不知道哪家面好了!

进城入职几十年以来,在北院门用餐,或独行,或结伴行,确实是隔三岔五,频频繁繁。这里的小吃品种齐全,任凭选择,必能可口,且价格便宜。这里尤其热闹,天下人来中国,一般不舍西安,来西安,一般不舍北院门。在此每每会碰到朋友,甚至久别不见的故交也要邂逅的。

可惜足有三年不来北院门了,若不是错过晚餐,饿得肚子乱喊,我仿佛已经忘了这一带的小吃。脚下仍是青石,只是濡湿得发黑。未必会滑倒,不过我还是本能地要拣干得发灰的青石踩。积雪围着树根,风冷且硬。可见背影,可见脸相,也可见穿着古装的女士,然而总体感觉,这里没有我所想象的那种拥挤、熙攘和风流。我命令自己,赶紧找面吧!

大皮院巷一向多是本地人徜徉之处,主家的厨艺不精湛不行,遂在此找面。一店正向外倾泼锅里的开水,一店也向外倾泼锅里的开水,显然是熄火了。希望落空,遂转向鼓楼北街。

鼓楼北街比较宽大,天下人来西安,来北院门,主要是在这里晃荡。果然,穿古装的女士有孤身一人的,有并肩两人的,也有男士相陪的。她们都很年轻,看起来也并非本地人,且应该是精力大耗,已经略带倦意了。

经一位保安指点,我进了一家民宿。其一层为饭馆,有泡馍,也有面。我买了一碗裤带面,旋踵发现这里只有我在枯坐和俟望。有数位员工弯着腰拖地,态度颇为认真,不过显然是一副正在打烊的样子。我左顾右盼,不闻烟火。我想,裤带面是会来的,遂继续静候。蓦地回头,只见塑料门帘一揭,从室外传进一个黑碗,一位拖地的员工接住,放在了我的桌子上。出乎意料,厨房竟设于露天。黑碗也未必不洁,但白碗却总是显得干净。廊檐的风一吹,黑碗也冰了,裤袋面也凉了。难以下咽,然而如果罢飨,又恐彼此歇业,连这样的面也找不到了。我挑来挑去,忍吞忍嚼,还是隐隐泛起了灰土的感觉。裤带面就是做得又宽又长的面,若热气腾腾,饭菜相融,那才香呢!可惜这一碗裤带面,胃不悦,我也不满意。

我在鼓楼北街迟迟地走着,毫无凯旋之意。虽然已经过了零点,不过凡饭馆、特产店、服饰店或古玩店,仍不想关门,因为这里毕竟还有天下人来来往往。我接受了胃的指示,左一看,右一看,寻寻觅觅,打算再吃一碗什么面,以镇住刚才装在胃里的裤带面。

终于发现一个饭馆,属于面铺,因为专营,当然应有尽有。不过还是忐忑,怕再毁感觉。察觉我在彷徨,门迎先生便作延引,我进了店。环顾四周,几乎座无虚席,且尽是青年。桌布白,碗也白,且厨房设在室内。我就坐下,要了一碗臊子面。臊子面一般都做得细而长,更是柔穰得很。我希望这一碗臊子面如意下肚,能压一压裤袋面,从而舒服一点。胃有如此需要,我才这样想。

过了一会儿,臊子面来了。面盘于碗底,臊子有牛肉、青菜和红辣椒的碎末。其秀成一堆,旋在面上。看起来这碗面具成全之念,乐于担当使命。我验证似的慢慢地吃完了,想象着胃里的臊子面在融化裤带面,遂打道回府。

关中黄壤,厥田上上。在周代,这里便种小麦。到了汉代,小麦跃进,广播且丰茂。数千年以来,关中的面食极为发达,仅面条就有逾十种。小时候,我所吃的面都是母亲做的。在我的故乡,千家万户的面都是女人做的。从案板、擀杖和女人的手中出来的面,不管是宽的还是细的,无不使胃高兴。面醒到了,揉到了,才臻于化境。20世纪以前的小麦,少有化肥和农药的浸染,面也保持了它的本性。但愿在工业化、技术化和商业化的席卷之下,有那么一碗面还能蕴含农耕文明的味道,留存历史的余韵。人出于自然,动物也出于自然,但人却在自然之中有了精神的进化,人遂超越了动物。饱腹之际,人会追求馐膳之美,哪怕它只是一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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