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7日 星期五
龙鱼碧荷图(水墨) 新学期,从“成功的跑步机”上下来 闲话方言 餐桌上的“老家” 什么样的无法忘记值得寻觅
第14版:夜光杯 2024-03-06

餐桌上的“老家”

余斌

“老家”是一个特别的概念。已然生活在别处,才有“回老家”之说。交通不便的年代,“回一趟老家”会让人联想到“跋山涉水”“千里迢迢”之类的词。我的老家在苏北泰兴,现在只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当年回去一趟,要坐长途,到县城转车,下来再坐二轮车,得一整天,绝对属于“出远门”的范畴。我到中学毕业才第一次随父母回老家,故老家对我相当之模糊。

往往是亲戚上门之际,又或过年的时候,“老家”才仿佛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这和吃有关。我们家的厨房,长年由老阿姨掌控,父母在吃上面又没要求,给啥吃啥。故要到春节时,父母在吃上面的习惯,才会确切无疑地浮出水面。准确地说,是做年食的习惯。他们习惯也只会那么做的,是老家的一套。到上世纪90年代以前,持之以恒的,是蒸馒头。还有一样,就是做扁团。倘若蒸馒头还与别地的传统有重合处,那扁团则是地道的老家的年食了。这一样,“亲戚上门”又参与其中:扁团是荞麦面做的,粮站里并无荞麦粉出售,都是亲戚带来的。——若是在春节前后,也有干脆做了背来的。

老家地里出产的大宗,我知道的有山芋、元麦、荞麦,因这几样,家里常见,一大口袋一大口袋的。那时我没有预见到粗粮会有咸鱼翻身的一天,摇身变为超市里设专柜的“五谷杂粮”。就像对老家来的自做的布鞋一样,我对这些土而特的出产总要尽可能地表达出抗拒之意。

元麦在老家似乎都是磨面煮粥喝(不知是不是和玉米面一样,粗粝、没粘性,就拿来煮粥),叫“粯子粥”。“粯”字不常用,电脑字库里没有。网上见到有人在“作业帮”之类的网页上问米旁一个见字怎么念,大概也只有防着考试出怪题的学生一念及此了。《辞海》上说,读xiàn,米屑的意思。泰兴话里读如“憨”。在泰兴话的上下文中,应该是“粉”的意思,元麦粉称“元麦粯子”,荞麦粉称“荞麦粯子”。但是糯米粉却不叫“糯米粯子”。如此搭配,让人容易产生对其更不利的联想,好像“粯子”是专为下等货而设。反正一听到说,晚上吃“粯子粥”,心中顿时就不爽。

“粯子粥”煮出来黑乎乎的,与白米稀饭恰成对照。在我看来很“旧社会”,因为电影里反映新社会的生活,若是有吃饭的画面,不是白馍,就是白饭。“汗子粥”清汤寡水不抵饱,若是搭白馒头(包子当然更好)也就罢了,但老家带来的山芋还在那儿堆着呢,于是山芋切块一起煮,这当然也是老家的常规处理。在我的感觉里,山芋与“‘粯’子粥”是二位一体的,带着一种让人打不起精神的甜,而烘烤的山芋,与“汗子粥”里捞出的块块,简直就是两种东西。

和“粯子粥”一样,扁团做出来也黑乎乎的。荞麦现今有日本荞麦面文化的加持,早已让人高看了,而且据说是日本人跨年的必食之物,但当年我是和元麦一列看待的。既然是年食的一部分,通常在春节时出现,照彼时的势利眼,我似乎更有理由加以鄙视(过年就吃这个?!)。事实上倒不。我想可能是过年时吃食较平时总要丰盛得多,点缀在其中,倒显奇崛。

当然,比较起来,扁团也不像“粯子粥”那样予人吃糠咽菜的感觉,怎么说也还是有馅的嘛。虽说它的馅不大够意思。

扁团可解作压扁了的团子。前面跟包汤团似的,包了馅搓圆,而后两手合起一压,便成了饼状,小号的茶杯杯口那么大。据说可以油煎,也可煮了吃。我记得的,是蒸和煮。馅料花样不少,青菜、白菜、菠菜、芹菜或秧草等,皆可为之,考究的人家,还在里面加进一点虾米。记得有青菜的、菠菜的,我皆不喜,觉得寡。我喜欢的是一种叫“瓤子扁团”的,馅是先用猪油擦酥,然后加入葱、姜等佐料。吃起来荞麦浑朴的甜与油酥的咸香有一种很搭的对比。

凡有馅的吃食,总以馅多皮薄为高,扁团却是例外,一团灰暗夹持之下,中间只薄薄一层泛着白,比例不当,反为不美。

我记得泰兴话里扁团又称“扁食”,待知道一些地方循古人说法把馄饨称为扁食之后,便对泰兴人的叫法大感好奇。事实在泰兴扁食也曾是馄饨的别称,何以又拿来给扁团冠名?不是搞混了吗?问母亲,她答不上来。再问哪种叫法用得多,她也茫然。不管叫哪样,这吃食早已不再构成年食的一部分。老家过年时还做不做,都说不定。至于“粯子粥”,母亲也只是偶尔一做。“老家”已经从我们的餐桌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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