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野餐

孙南邨

十多年前，几位老同事加酒友到山里饭店聚饮。下车还未入座，我突然感到心跳加快，脸热气喘。之前不久，我在家独酌，也有过这种情况。今已二次警告，不能不引起重视。此症乃因心血管不畅而起，饮酒过多，大喜大悲，应以为忌。从此，我谢绝群体宴乐、聚谈之事。

不过，还有网开一面之时，那就是每年大年初一，与两位老工友兄弟聚饮一回；再就是同两位文友，在春暖花开时，到山里野餐吃春。

我居住之处，十多里路便进入山区。有一山叫平山，山地有一石台处较为清静，看景吃酒两相宜，我们“平山三友”，每次野餐即相聚于此。

今年野餐吃春，菜食甚美！且看食单。

第一个菜：大苦菜。家乡野蔬，田边地头多有生长。学名抱茎苦荬，当地俗称大苦菜、酱碟子棵。古人多喜爱苦荬，宋代刘彝赴宴“必欲主人设苦荬”；范成大诗赞晚年归隐之地“漫山苦荬食不尽，绕屋长松为四邻”；明代黄正色诗云“但得菜根俱可啖，况于苦荬亦奇逢。初尝不解回甘味，惯醉方知醒酒功”，此菜如何，还用多言吗？

第二个菜，羊角葱。家乡园蔬，鲜嫩异常，因春天长势如羊角而名。清乾隆年间《帝京岁时纪胜》说，立春日食春盘有“青韭芽、羊角葱”，由生长时间推算，此葱当是温室之物。我们野餐所食是经风雨、见阳光的时鲜羊角葱，敢说其味道比当年京师温室所出者高级。

此二菜须佐以甜面酱或腐乳才好。二者已备，皆产于清初苏州戴氏所创、今中华老字号玉堂酱园，蘸“春”食之，是味！

第三个菜，煮鲜笋。而今交通运输畅达，此物冬末至初夏，家乡市场皆有出售。以前吃鲜笋，多是切丝、切片，炒肉煮汤，后用大块笋炖肉，感觉更好。又想到大口吃笋，把新鲜的一个毛笋切成四六半，入开水焯过，然后放入油炸、葱、姜、花椒、酱油的汤水内煮之，出锅后大口细嚼，始知食鲜笋唯此为美！家乡非产笋之地，难以品尝就地挖笋烧笋之鲜，得此一法，亦有井蛙望天见光之喜。友人食过，翌日发信犹言“鲜美无比，齿颊留香”。

第四个菜，煮“蜗牛”。家乡叫田螺为蜗楼牛，市场长年生熟有售，我多是买生者自煮。有言“清明螺蛳赛人参”“清明螺，抵只鹅”，可知季春食之最佳。然以我的经验，清明时节多怀仔螺，食之不爽，也就提前于杏花天享用，作吃春一荤。营养价值如何不得而知，要说其口感还正是好时候。

家乡旧有酒人笑语：“一条蚂蚱腿，喝四两酒。”以此来看，这四个菜够大的了，足以待友。且慢，乡俗招待亲朋用餐讲究丰盛多样，现有“四大金刚”主事，不妨再设四个“站班”随从，其名曰：凉拌芹菜、香干、粉丝、鸡蛋皮，刚出锅的猪舌头，炒花生米和香肠，大小凑够“八喜”之数。

喝的什么酒？友人携来名产高度老白酒。

吃的什么饭？自家蒸的野菜窝头，买来的缸贴。

喝的什么水？靠山有泉，一大桶在侧，随喝随取，每人此会畅饮不少于5斤。

几年未能远游。去年秋天，我蹬车自陕西岐山至鲁南，没梦到周公，却深感体力大降，孔夫子“甚矣，吾衰也”的话，不时往复思考。十年避席，身心得益；自今而后，更无好事示强之理。

俗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次回老家过春节，与老工友兄弟仅是电话拜年，不再相见同酌。此次吃春，也是与友人作最后的野餐。孙犁先生在“劫后十种”《曲终集》说“其曲终能再奏”，我曾企盼久之，然终未见新曲，因其不“奏”决心已定故也。这最后的野餐，或亦如此，故记之备忘，为有兴趣吃春者一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