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7日 星期一
春风得意(剪纸) 在瓦纳卡湖畔垂钓 里面的世界 甘甜的滋味 阿爷的目光 脚下风景
第15版:夜光杯 2024-05-08

阿爷的目光

雨溟

阿爷中风发生在1976年黄梅季节、一个又湿又热的礼拜天下午。度过危险期后,遭遇战变成了持久战,父母和外地赶来的长辈亲戚都有工作,不可能长期陪护。阿娘麾下只剩下我这个叫得应的小帮手。我当时十五岁多点,成为陪护阿爷的生力军。日月逾迈近半个世纪,记忆中的阿爷像幅水墨画,被岁月洇染得虚无缥缈、漫漶不清,唯有他的目光,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

小辰光和阿爷不算亲密。祖父父亲两辈人生养孩子早,祖孙代际年龄相差小,髫龄卯齿之际,祖父正值壮年,印象中他总戴顶压发帽、捧把茶壶想心事。刚开始陪夜时,他瞥视我的目光中,总有一丝疏离和拒绝的感觉,我知道他不习惯我,要阿娘来陪他、服侍他。

现在原四院大门左边的大楼还在,当年的四院急症间就在这里。病房窗外就是摩肩击毂、热浪滚滚的四川北路。当时医院没有空调,下午西晒太阳逼进来,热得就像个蒸笼。阿爷右半身瘫痪了,让我最吃惊的是,脸上好像有一根笔直的中线,沿着他的前额、眉间、鼻梁到下巴,把脸分成阴阳两半,右边脸是干的,左边脸上布满密密麻麻不断冒出的汗珠,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他眼睛默默盯着天花板,相较于左眼,右眼显得有些呆滞,我曾问过阿爷右眼是否看得见,他的回答已经忘了。“文革”后,我读到《静静的顿河》中的情节,在幽暗的油灯里,葛里高利惊恐地发现逃难途中死于伤寒的父亲的脸在微笑,扶灯近看,原来是脸上爬满了层层叠叠、不停颤抖的虱子而产生的错觉,我会想到阿爷病中怪异的脸,觉得这两幅人间炼狱般画面有相似之处,同时阿爷悲苦的目光让我觉得还是阿爷苦,他是活着受罪。

阿爷看我的目光没多久就变了。记得阿娘奖励我每天到横浜桥苏州河边上的罗春阁吃夜点心,当时一碗漂着黄油葱花、又香又浓的咖喱牛肉清汤只要三分钱,我会悄悄用搪口杯带一碗给阿爷解解馋,吃不完的还从鼻饲管打进去喂阿爷,后被护士发现,劈头盖脸的呵斥至今犹在耳旁。我也不忍心把阿爷的手缚住,转身之间,阿爷常把胃管拔出来,几次三番,护士忍不住抱怨:小鬼头啊,侬是来值班的,不是来吃生煎馒头牛肉汤的呀。当我局促不安地站着,低头红脸被护士批评时,阿爷的目光如老牛舐犊、满是不安和心痛。一次阿爷把刚插好的胃管又拔掉了,我心一横:阿爷不要怕噢,这趟我来帮侬插。我把胶管涂好凡士林,像护士一样从阿爷鼻腔慢慢插入胃部,然后帮阿爷戴上听诊筒,依样画葫芦往他胃里打了一针筒气,得意洋洋问阿爷听到了什么,阿爷说,像风吹过一样。当时阿爷注视我的目光闪动着烁烁飞扬的神采,让人永生难忘。在我人生重要时刻,不管成功幸福,还是失败悲伤,都会想起阿爷当时的目光。

阿爷的病情是在秋天迅速恶化的。肺部感染让他高烧不止,他话越来越少,昏睡时间越来越长。他呼吸急促,生无可恋,他应该知道另一个世界正悄悄地靠近。每当我走到急症间门口,来苏药水味道夹带着阿爷的喘息声和呻吟声会扑面而来,让人揪心泪目。阿娘和我说过、我也感觉到,阿爷看到我去看他时,会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显得轻松些,浑浊的眼睛似乎变得清亮,含着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长大后,我琢磨他的目光是否在和我作告别,你不要怕啊,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人生还是美好的,你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

王羲之有句名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我常把它倒过来:今之视后,亦犹昔之视今。今天,自己到了和阿爷离世时相同的年龄,含饴弄孙之余,注视孙辈们的目光和当年阿爷一模一样。目光常常介于有形与无形、物质与精神、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我想正因为目光带有的精神属性,让它能够承载情感。特别是它对爱的传承,能让爱永留人间!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