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梅娘

俞果

杭州的建德梅城，古称严州，也叫梅城。严州古城以前很阔绰，是地位仅次于杭州的浙江第二州府。严州曾分辖建德、寿昌、桐庐、分水、淳安、遂安六县，府治梅城。

2020年6月，我从淳安千岛湖到建德梅城古镇。1700年历史的梅城古意盎然，地灵人杰。

从上海到浙江，一过杭嘉湖平原，即入富阳、桐庐、建德、淳安，再向前进入安徽黄山，古徽州地区。

这一路精华系于一江，即发源于徽州休宁的浙江（指新安江段）。这条江不长，不足600公里，名声却极大，它有三个名字：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一江三名，历史上全部响当当。

休宁自古有“状元之乡”的美名。滥觞于休宁的新安江流淌着耕读之风、书香之气，梅城乃诗文之眼。随后的富春江展现出的百里画廊，可谓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最后从钱塘县（今杭州）经过的钱塘江，以华丽的身段完成了“天下第一大潮”的高光亮相。百里源流传承，千年文脉序然。

梅城，因沿江城墙雉堞砌筑成梅花形而得名。素有“天下梅花两朵半，北京一朵，南京一朵，严州半朵”之说，梅城北枕乌龙山，为新安江、富春江、兰江三江汇合处。那三江口江面至今辽阔，可知古时多么地浩渺。

同行的泉兄多年前来过这儿，一直嚷嚷梅城的梅娘很有名哟。说得众人心旌荡漾，穿街入巷，逐屋找寻。后来吃饭时请教饭庄老板娘，她淡淡一句解惑：那是指过去的船娘。哦，众释然。

说起船娘，原本是指摇橹撑船的“女船夫”，苦活累活。后面才渐渐发展成为了一种风情及妩媚。隋炀帝下扬州时，在大运河上不用壮丁划船，偏爱美女背纤，据说这是船娘的由来。严州梅城水域宽阔，历史上曾行驶过“江山船”，有史料佐证。

晚清官员李慈铭的日记里曾记载了满州镶蓝旗人宝廷娶船妓为妾的糗事。此事就发生在梅城至杭州的富春江、钱塘江上。明清时梅城一带所谓的“江山船”实为花船。宝廷公差路上坐花船，冶游狎妓之余竟然买船女为妾，犯了官场大忌。船至袁浦（今杭州西湖区双浦镇），被县令诘疑质留，大惧，自首。吓得他立即上折《途中买妾自行检举疏》，先行认错。后，京城邸报上谕：“宝廷奉命典试，宜如何束身自爱，乃竟于归途买妾，任意妄为，殊出情理之外，宝廷着交部严加议处”！一段骚操作，丢人丢官，断送前程。

宝廷时仼礼部右侍郎，大官僚大名士且“清流”骨干，将舟上的逢场作戏延伸到府邸的谈婚论嫁，绯闻变丑闻，朝野哗然。经过此事，市井坊间争相传言，梅城梅娘声名鹊起。

江南水乡，船娘习俗深厚。水上船调也丰富多彩，摇橹撑篙之余说的是吴侬软语，哼的是昆曲小调，糯雅悦耳。《水浒传》《儒林外史》都曾描述过这梅城的人文山水。

今天的梅城虽然基本上都是新建的，但也尽全力保存了部分旧城墙，颇见情怀。从澄清门拾级而上，江天一色。梅城对古城墙保护很有新意，以遗址为基，新旧并列。临江一面为新城墙，向内一米之隔旧城墙，有“元代城墙遗址”古碑。

唐朝，这里有“睦州诗派”（建德县唐时称“睦州”）。清朝，这里又兴“新安画派”。严子陵、杜牧、范仲淹、陆游曾在此任职，谢灵运、李白、孟浩然曾在此游历。乌龙山上玉泉寺，是唐代净土宗五祖少康大师创建的道场。南宋刻版善本“严州本”，就出于此地。

唐朝时有“五言长城”之誉的刘长卿，考取进士后，因耿直屡遭排斥构陷。他被贬睦州，迁谪途中路过长沙，想想自己怎么这样倒霉，便跑去贾谊故居哭吊一番。屈原自沉汨罗江后，西汉贾谊也曾面向汨罗哭吊自己。惺惺相惜何以堪，代代有冤情难已。

这里山清水秀。淳安有海瑞，建德有刘长卿，一代一代的“清流”，借前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清流”之于社会，从来立于道德制高点上，但他们的作用对于历史进步，到底是幸或不幸，真的很难说。如同“御史”一职，风闻奏事，权力无限，实为双刃剑。握剑的帝王最喜欢他们，低品弹劾高阶，完全等同于帝王的枪手，是一种有效的制约。

今天的建德梅城，褪去了许多光环，但依旧风烟俱净，江山共色。虽然没有寻觅到梅娘，但见识了“市小山城寂，船稀野渡忙”的风情。凝望三江汇合口远水悠悠，想起了秦少游的“西湖水滑多娇嫱”，多想及手试水温，这水是滑呢还是涩呢？

写梅城最著名的诗歌，莫过于孟浩然的《宿建德江》。孟浩然在长安时和王维喝酒，突然皇上来了，他赶紧躲到床下。皇上叫他出来作诗，他明谦暗讽吐出来一句名言“不才明主弃”，气得皇上把他撵出长安。他胸闷，孤零零来到了梅城外的新安江。此刻，“多病故人疏”的他，绣口锦心又吐出一首五言绝句——

移舟泊烟渚，

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

江清月近人。

我觉得澄清门上，应该为孟浩然立下这块诗碑。主弃天低树，友疏月近人。这何尝不是一种散淡自得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