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30日 星期日
喜乐融舞(纸本设色) 父亲的故居 每个人有自己的旷野 盛夏的卡琳娜 母亲和家 小子识之
第12版:夜光杯 2024-05-25

盛夏的卡琳娜

王晔

我从未想到会和卡琳娜熟络起来。在思而肯岛,人们对她婆家总有闲言碎语,说她公公削尖脑袋和富翁结亲家,她婆婆做电话接线员偷听邻人各家的私密话,她丈夫见大雁飞过而拔毛,看见老单身汉罗兰德的冰柜里冻着湖里钓的鱼肉、林里打的鹿肉,走到蹲在屋前抽烟的罗兰德身边也蹲下,有一句没一句的,直到拎一袋肉回家去。

近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觉得卡琳娜婆家没啥大的不是,只是瑞典人反感带目的的私交。说来卡琳娜丈夫也曾让我掏五百克朗支援镇上的冰球俱乐部。他在我眼前晃着图片:“不贵,这么大的油画呢。”他把抽奖机会说得跟预购似的。就连和小岛一桥之隔的人也对这家人态度谨慎,以为不定想出什么幺蛾子。

这小地方,人与人的活动有看不见的眼睛盯着。瑞典人与人交往先要考察。卡琳娜很不瑞典。玛琳提醒我:“卡琳娜常找你吧?可得留神。”卡琳娜丈夫跟我说:“我老婆就是想有个女伴。”

回想起来,那些年,卡琳娜拉我去过一次她女儿的传销茶会,其他便无金钱往来。当时的卡琳娜五十出头。她结了两次婚。初婚的儿女让她当上外婆和奶奶。前夫酗酒。第二任丈夫是中学同学,人帅。帅哥的爷爷住在卡琳娜当助理护士的老人院,夸她尽心,说:“你像我孙媳妇。”

帅哥和卡琳娜婚后继承了祖屋,那里鲜花次第开,连遮窗罩都鲜亮亮的。能干主妇不算稀奇。可卡琳娜有罕见肠胃病,再不能吃东西。确诊后,她丈夫唉声叹气:“卡琳娜,这下我俩再不能同去饭店了!”

有时大家忘了卡琳娜特殊,邀她落座餐桌。别人动刀叉,卡琳娜掏出营养液和针管,不紧不慢打入胸前的输液口。她熟练地动手指,不耽搁说笑。这样的她烧菜一绝,岛上夏日旧学校聚会全靠她张罗吃喝。

2007年夏,她丈夫说,卡琳娜第九十九次住院,第五十次开刀。他每回都记录。每回都送衣服,她忌讳病员服。写好清单,哪只柜、哪个抽屉、哪样东西。她养着狗的两层楼里一丝狗毛不见,地板能当镜子。

小儿子中学毕业宴、母亲七十寿宴都由卡琳娜张罗,她朗读自己写的诗,质朴,押韵。

一个明媚夏日,卡琳娜请儿女吃饭,从坐垫下摸她给每人的信:支票。她早写明:自己的葬礼用诗篇号。

2008年,仿佛把院里每根草都擦得锃亮的卡琳娜和她洒满汗水的家没瓜葛了——她离婚了。告别时她没提这茬,明白流言跑得比车快吧。她脸上却有病都不曾带给她的落寞。

我还记得许多点滴:冬天,暴风后断电。我还没反应过来,卡琳娜出现,不由分说拉我上她家,她家有发电机。春天,她提议买同款连衣裙,夏天聚会时一起穿。夏天,娘家人去西班牙度假,她兴奋地跟去,一回国就手术。她的身体怕细菌,她却不瞻前顾后,要感受到自己也活着。秋天,她带我去秘密宝地,金黄的鸡油菌在枯叶下出现。

肉桂面包日,她烤一篮肉桂面包,送些给我,要继续派送。“这么好的天,一起兜风去。”车在十月四日的风里游荡。阵雨,雨后见彩虹,“我们朝彩虹落地的前方开”,她说:“那里有金子。”

卡琳娜生日在盛夏,那时的北国有光有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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