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派与“陈少云三部曲”纵横谈

周信芳画像

陈少云和朱强合作演出《战长沙》

陈少云演出《狸猫换太子》剧照

陈少云演出《成败萧何》剧照

周信芳演出《徐策跑城》

◆吴根诚

上海市民尊称周信芳先生为“麒老牌”——他确实是响当当的海派文化的品牌。当今上海的城市精神归纳为“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这16个字。把这些用到周信芳先生的身上，也并不为过！麒派，不仅成为独特的京剧流派，而且更是一种永不言败、追求卓越的理念，一种正气凛然、爱国为民的精神，值得更大范围地传承，更深意义上地弘扬。

（一）

“百口齐歌萧相国，万人争看薛将军”，这是周信芳的同龄好友、海派国画大师吴湖帆在上世纪30年代所题，萧是指萧何，薛是指薛平贵。如今，周信芳的巨幅剧照及画像分别悬挂在天蟾舞台上和上海京剧院周信芳戏剧空间内。

麒派是一种理念，这种理念就是不畏艰难困苦，不断努力学习，善于兼蓄包容，勤于革新创新。他在倒嗓后声音沙哑不能恢复的极端不利条件下，用丰富多彩又符合人物个性的肢体语言（做功），刚劲有力、富含激情的念白，进行了极为有效的弥补，再加上低沉感人的唱腔韵味，终于形成了精确刻画人物内在个性而外形又极富张力的新流派。

“麒老牌”演戏极为认真，我作为晚辈，看他演出时已到上世纪60年代初，当时他已年近七十，在台上还是那么用劲卖力，理所当然地获得满堂彩。

麒派的创新理念，已经超出一般京剧流派的价值，也跨越了剧种的限制，而成为一种海派文化乃至中国戏剧文化的永恒财富。电影艺术家赵丹、金山，沪剧艺术家邵滨孙，滑稽戏艺术家杨华生，评话艺术家吴君玉，昆剧艺术家计镇华、梁谷音等等，无不在表演艺术中受到麒派的影响，并以学习麒派为荣。

麒派里有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爱国为民、弘扬正义、反抗强权的宝贵精神。他在民族危难之际，以演出为武器向人民大众宣传爱国和抗战。周信芳在演出《明末遗恨》等剧时，借剧中台词控诉亡国之痛，激起全场观众的亡国之恨，鼓舞抗日救亡的斗志！他不顾敌人的恐吓，准备编演新戏《文天祥》《史可法》，并在舞台两侧大幅挂出这一对新戏预告，麒派成为上海“孤岛”期间的一面旗帜。

“麒老牌”在功成名就之后，在艺术创新上并未止步。他不但精通表演艺术，而且是编、导全才。自编和与人合编的剧目不下120出。1925年开京剧导演先河，成为首位采用“导演制”的戏曲艺术家。他演出的剧目之多（600多出），场次之多（1万多场）在全世界也堪称奇观！他强调麒派演员要能文能武，能念能唱，并且不要刻意模仿沙哑的腔调。上海解放后，他仍不断排演新戏，如《义责王魁》《澶渊之盟》等等。

周信芳在上海解放后有强烈的主人翁使命感，因而上工矿，下农场，到军营，赴朝鲜，不断举行义演；可惜因《海瑞上疏》一剧在“文革”中受到迫害！1978年，周信芳最终获得平反。

诚然，麒派精神不死。我想，中华优秀传统艺术是不会灭亡的。麒派理念历久弥新，理应传承；麒派精神深入人心，永放光芒。这是历史的结论。

（二）

说起当今京剧舞台上“麒派”老生的翘楚、麒派首席掌门，陈少云当之无愧。他1948年出生于梨园世家，9岁学艺，10岁登台，12岁登台主演《徐策跑城》获湖南省怀化地区青少年汇演一等奖。曾习杨派，工文武老生。自上世纪80年代起，他开始向张信忠、赵麟童、小王桂卿等学习麒艺。

但是他本人没亲眼见过周信芳大师的演出，因此只能算是再传弟子。1994年，为纪念梅兰芳、周信芳两位大师百年诞辰，陈少云作为“外援”被借调来沪，在新编《狸猫换太子》中塑造了忠义正直的陈琳，得到广泛赞誉。1996年，他正式成为上海京剧院的一员。2003年，陈少云拜周信芳长子周少麟（1934年—2010年）为师。

在上海，48岁的陈少云开始了他的演出和创作黄金时期。他在上海的30年演艺生涯中，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是，盛赞“陈少云三部曲”——《狸猫换太子》《成败萧何》和《金镂曲》。

1994年，上海京剧院梅派青衣史依弘首次与陈少云合作《狸猫换太子》，这是陈少云来到上海主演的第一部新编剧目。那年陈少云46岁，已是蜚声全国的麒派演员。《狸猫换太子》是海派风格浓郁的连台本戏。当年周信芳在丹桂第一台头本饰陈琳，后面演包公。陈少云与编导等一起，对流传千年的故事进行了精简压缩和重新演绎，闯出“俗中求雅”争取观众的新路子。该戏创排以来不断打磨、从三本压缩为上下两本，精益求精，成了上海京剧院的经典剧目；陈少云和史依弘也多次获奖。该剧还被各地剧种、多家院团竞相搬演，并摄制成京剧电视连续剧十集。陈少云动情地表示：“应该感谢上海对文艺人才的接纳。没有《狸猫换太子》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是‘狸猫’让我来到上海唱大戏，并成为新上海人。”

2004年，上海京剧院为纪念周信芳诞辰110周年而创作新编历史剧《成败萧何》。

萧何是麒派创始人周信芳的代表角色之一。新编戏《成败萧何》里的萧何能否站得住，一度众说纷纭。周少麟听到所谓“糟蹋萧何”的传言，铁青着脸赶到排练现场；陈少云心无旁骛，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响排。等戏演完，少麟老师笑眯眯地说这戏不错！陈少云的抗压秘诀是——埋头琢磨剧中人，管他门外是与非！从周信芳《萧何月下追韩信》到陈少云《成败萧何》，同样都是追韩信，前者是急转喜，后者是苦而悲。“外朴内秀”的风格特色在《成败萧何》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陈少云深刻理解麒派精髓，又有创新发展。他把戏的品格、人物的品格与流派的品格融合起来，使萧何的内心世界更为丰富细腻。整台戏与旧戏《未央宫》相比，达到故事好、表演好、场面好的上佳水准！

30年前陈少云来上海时，上海京剧院只能为他提供不足10平方米的简易住房；但他回答说，来上海，有戏演，就知足了。戏比天大，陈少云说到做到！他虚怀若谷、大气谦让的美德，甘当绿叶、助人为乐的风度，一直引为佳话。

陈少云表示：“上海是麒派艺术的发源地，由周大师创立的麒派，更是海派京剧的精髓，一直让我这位晚生后辈顶礼膜拜。在这里，我遇到了很多周大师的朋友与合作者，得到了他们很多帮助，也获得了很多鼓励和荣誉，所以我要回报他们，把麒派艺术好好地传授给年轻一代。”

（三）

为了让麒派艺术更好地发扬光大，2008年，陈少云首开“山门”，收了两名弟子；后来又开设麒艺传承研习班，从全国选了20多个后生，亲自教他们。2013年1月于上海正式收郭毅、鲁肃、于同辉为徒，麒门再添三成员。

2019年，上海京剧院又创排了现代京剧《北平无战事》。《北平无战事》是编剧刘和平在2014年的影视力作，以和平解放前夕的北京为背景，揭示了国共两党以及国民党内部错综复杂的争斗。名演员汇聚，个个性格鲜明。要把这50多集的连续剧压缩为2个多小时的舞台剧，魄力和功力真难得。刘和平表示可以大胆删，于是这出戏呈现为以地下党员谢培东与中统特务徐铁英的较量为主线，较好地浓缩了影视剧的精华，并有所创新。

当然，这样的现代京剧要成为精品，还需千锤百炼。上海京剧院再次重排，由方孟敖担任第一主角，谢培东则改为净角出演。陈少云大度地退出该剧组，仍继续活跃在舞台和教学场地内。结果不出几年，他又给广大观众带来一个大大的惊喜！

2023年9月1日，“南麒北马艺千秋”系列演出在天蟾逸夫舞台开演。那晚，先由陈少云两位弟子、上海京剧院青年麒派老生于同辉、鲁肃带来流派经典《徐策跑城》。最后，上海京剧院麒派名家陈少云和北京京剧院马派名家朱强联手，合作演出《战长沙》。

说起京剧《战长沙》，早在1961年，周信芳携长子周少麟演出留有录音。后来音配像时，周信芳/小王桂卿饰演黄忠（录音/配像，下同），周少麟/筱高雪樵饰演关羽，王正屏/尚长荣（饰演魏延）。小王桂卿（1927年—2011年），自幼随父习武生，兼学老生。早年即私淑麒派，曾得到周信芳的亲自指点。1996年至2005年，他为周信芳生前录音配像，尤其以扮相酷似宗师而得到广泛好评，在音配像工程中贡献卓著，受到李瑞环等领导的接见。但在舞台上，该剧已成多年绝响。

北京京剧院马派名家朱强表示，当年马连良先生一直希望与谭富英合作《战长沙》，关羽戏服都做好了，最终未能如愿。63岁的朱强对饰演关羽也充满兴趣，这次特邀101岁的迟金声整理《战长沙》剧本。陈少云说：“1961年，66岁的周信芳大师在《战长沙》里扎靠演出黄忠，今年我75岁了，扎靠是个考验。”在他眼中，周信芳传递给后辈的不仅是舞台上的累累硕果，更是一种不断进取的演剧精神，必须努力传承。

“老夫年高大，威名镇长沙，丹心照日月，保主锦中华……”不出所料，陈少云登场就是一片叫好声。唱着打着，虽然全身扎着十多斤重的靠旗，但在他身上一切显得如此自然。开打时，步伐稳健；下跪时，形体庄重。“人老雄心在，年迈力刚强”，这既是《战长沙》的黄忠，更是舞台上的陈少云。《战长沙》谢幕时，已是晚上10时20分！就在周信芳和马连良这两位宗师近百年前首次合作的同一家戏院里，“南麒北马”后继有人，上演了发掘经典、流派传承的佳话。

周信芳是海派的宗师，马连良是京派的巨匠，两人一南一北各自创新流派。“南麒北马”双峰并峙，当年的合作源于救场。1927年2月在上海天蟾舞台，马连良临时改为与周信芳首次合作，《群英会·借东风》大受欢迎，竟连演两个月。

1953年11月，周信芳与马连良一同赴朝鲜慰问演出，三度合演《群英会·借东风》。毁于战火的废墟成为演员们的居所，地上垫着稻草，梅兰芳、周信芳、马连良、程砚秋等14人住在一起，成就了这一批京剧宗师爱国拥军的历史群像。

“做派老生是麒派、马派的专长，演员的表演突出，能够准确表现京剧这门艺术的魅力。”朱强表示：“这次‘南麒北马’系列演出，是对老生行当的一次继承发扬，亟待年轻一代把这些精华传承下来，像重视唱功一样把做派的基本功抓好，才能够实现京剧艺术的完整表达。”

2024年，正是陈少云来沪创演《狸猫换太子》30周年。上海是麒派艺术的诞生地和发祥地，“陈少云之后”这一麒派艺术新课题，也已经摆在面前。盼望上海京剧院以麒派理念和精神来传承麒派艺术，继续开拓创新，在人才培养和引进方面取得更大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