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22日 星期一
张怡微  每个人都是孙行者
第9版:星期天夜光杯 2024-07-07

张怡微 每个人都是孙行者

张怡微

与读者在一起

扫码看视频

◆ 吴南瑶

外表纤弱清秀,但一如她的文字,是细腻敏锐的,更是笃定自洽的。

从那个13岁投稿夜光杯被录用的小女孩,一路走到今天,张怡微说,“我的心得就是不要放弃,因为所有有始无终,都是自己放弃的。” 2024年,张怡微的新作《哀眠》获得刀锋图书奖2023年度好书。此前两三年,她已陆续收获了“未来文学家”大奖、第四届“茅盾新人奖”提名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大奖等奖项。

1 治愈力

没有任何修饰的黑长直发,衬衫球鞋,走在复旦的校园里,依然是学生的模样。文学爱好者称张怡微的笑容“很治愈”,爽朗之外,甚至带有几分因智慧而生的狡黠。

作为一个85后上海小囡,张怡微说自己与文学最初的关联,可以说就是13岁时给新民晚报投稿被录用了。那是发表在2000年夜光杯上的一块豆腐干大小的文章,题目叫《感受沧桑》,文笔有超越年龄的老练,写的是看姜育恒演唱会的一些感想。在一些场合,张怡微提及过原生家庭对自己的影响。高二开始,她写关于童年往事和迷惘青春主题的小说,17岁获得了当年《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18岁时出版了第一部个人作品集。

在张怡微看似瘦弱的躯体里,一直装着某种强大的信念。新概念大赛后,张怡微四处投稿,参加各种文学比赛,靠着稿费和奖金,挣下了自己大学到博士期间的所有学费,过着紧绷而拮据的生活。“只写小说,无法生活。那些年,很多时候谈不上创作,就是一个撰稿人,除了球评真的不会写,其他什么都写,甚至还在《东方早报》上开过一个经济学专栏。”

《家族试验》是她观看世界、观看生活的起点,她想记录下“这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最终以一家人的方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失独、丧偶、过房、离异、老人再婚……她写这些重组家庭的尴尬,多少也隐埋了些许自我的挣扎、困惑以及对现状的不满。

致力于描写当代青年的生活与困境,最初,她曾害怕自己会成为自己笔下的女孩子,但事实证明她比她们都要强大得多。慢慢地,她不再害怕了,但是她还是有别的恐惧,诸如害怕活着没有意思,害怕再多的努力可能都是一场空,也会害怕亲人的离去,害怕爱而不得。但这些生而为人的终极的不安和危机感最终转化成了支撑她持续写作的一个重要动力。又如《哀眠》封面所写的,藉由自己的一支笔,她一点点接近着人性深处的缝隙,也终于练就了以毫不怯懦的姿态,面对生活的真相。

评论者认为,张怡微书中的人物从没有放弃建立自己的生活和内心秩序,她的笔下少见稀里糊涂的人生。

2 “万物互联”

近期,集结了复旦十余年创意写作教学经验的《散文的变身》出版,王安忆领衔,张怡微是主编之一。在中国台湾政治大学获得中国古典文学的博士学位后,张怡微回到了母校复旦大学,任教于中文系的创意写作MFA专业。2017年,在自己的硕士生导师王宏图的安排下,她接手了现代散文写作课程,面向的学生既包括创意写作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也上包括选修大课的普通本科生。与当下流行的非虚构写作相比,散文延续着新白话运动所倡导的“我”的视角,从这个角度而言,散文的眼睛是艺术家的眼睛,非虚构的眼睛是新闻记者、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历史学家的眼睛。散文具有丰富而深厚的精神内涵,特色鲜明的表达方式和审美特征,是中国文化精神价值的重要载体。复旦创意写作MFA专业创始人之一王安忆的“散文观”极大地影响了这位后学。王安忆早年对散文审美作出的精炼概括:“理性地运用感性、对思想有感情”“情感的质量就是散文的质量”“尖锐和痛苦是情感的质量的来源”,奠定了张怡微对什么是好的散文写作的判断标准。

作为教授写作的老师,张怡微敏锐地关注到,创意写作的定义正在不断延展,变得越来越丰富,不仅是传统的小说,也是自媒体、网文,甚至是剧本、游戏策划等等,“散文这个文体在当代的需求和生存空间在于重新看待人的情感与自然万物之间的联结方式,这里面可能需要调度一些哲学知识、动植物知识、心理学知识”。

这一两年,张怡微和团队正努力拓展文医跨学科合作,研讨所谓中国“叙事医学”,导向是能够为医患之间提供更好的体验,让医生更容易理解病人,因为医生不会都得过病人得过的病。

从这一点上,复旦的创意写作班是入世的,作为一个专业硕士项目,更偏应用型。目前有一半以上是本科修理工科的学生,有着跨学科的背景。张怡微至今感佩王安忆在2009年创立这个专业的时候的远见,后者觉得创意写作专业不是培养作家的,甚至是要打消他们成为作家的这个幻想,要做的是一个广义上的文学教育和人文教育。散文大有可为,因为它真实,它在无中生有,在不断地经由外界、经由心灵内部拓荒和命名,近似于发明。散文写作也完全可以和通识教育各学科结合在一起,写作教育也是人文教育的一部分。

3 世故的写作者

在工人新村长大,田林、曹杨、上南……张怡微毫不避讳,正是新村里普通人的家长里短,世道人情里那些隐晦而又纠缠的情感,成了她写作的起点和底色。在张怡微看来,小说原本比其他文体更接近情感,接近人的欲望,人的复杂感情。读博期间,她看了一年半明清小说,不论话本还是章回小说,那些世情故事,看似狗血,却又摄人心魄,正是因为其中饱含了永恒的人性。她关注生活中每个人都会遇到的困境,“对一些小市民的软弱或自私、贪婪我也怒其不争,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有一些朴素的感情,是让人很留恋很难爬出来的,他们给了我文学上很重要的养料”。持续描摹世情,从更早的《樱桃青衣》《细民盛宴》等作品开始,她研习着自己喜欢的,用潜流暗涌的方式去表达人的欲望,看似冷静、克制的叙述,细究之下却多有让人身临悬崖般的惊心动魄。她对自己设定的要求是,必须从消费化的艺术审美当中解脱出来,不能被太流行的东西奴役,让小说保有它自己的逻辑。

教学固然占据了大量的写作时间,但也带给了张怡微更宽阔的视野。为了跳脱自己的生活体验,张怡微保护着自己的好奇心,不光是对跨学科的兴趣,她也在社会新闻中搜集素材,拥抱微博、豆瓣、小红书、抖音等几乎一切社交媒体。短篇小说集《四合如意》终于摆脱了“世情小说”的标签,学者王侃瑜将这本书的议题归纳为“机器与世情”“女性处境”“移民与故乡”。

平时,她也会打打游戏,比如动物森友会,但拒绝和学生联机,“以免被羞辱”。她还是一个喜欢在手机腾讯会议里听各个学科讲座的人,用不同的网名,足不出户地了解全世界的前沿信息。

关注老年人群体,手头在写一个长篇,但张怡微自言不是以作家的身份在关注,而是“以一个对未来生活有推理欲望的研究者,希望参与、优化社会配置做一些微小的努力”。更期待自己能成长为如王安忆、安妮·普鲁那样,超越性别的写作者。

六七年前,刚入职复旦中文系,系里要求张怡微开一门通识课——《西游记》导读。张怡微说自己是个相信命运力量,相信缘分的人。她还记得刚开始做博士论文的时候,导师高桂惠问这个选题会对你以后有什么影响吗?”张怡微答“不会”;又问“那你以后还会做这个吗”,答“也不会”。事实上,这件事变成了张怡微人生路上的一种修行,从消耗慢慢变成一种滋养,把一件原本觉得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做成了一种兴趣。“从这个角度,《西游记》是改变了我的命运,就好像孙悟空,从不情不愿,到被打到服气。”生活中最会有些阴差阳错或无心插柳的际遇,如今,张怡微成了国内年轻的《西游记》文本研究者中的一员,著作包括《明末清初<西游记>续书研究》《情关西游》等。写作之外,她同样随着孙行者的成长而成长,跟随他的跋涉而跋涉。

如果说还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重走玄奘路。她坚信,审美之外,我们需要对世界拥有知识性的看法。只是,如今作家和高校教师两个身份一叠加,业余生活就被“摧毁”了,这个愿望在很长一段时间怕是难以实现。

张怡微喜欢在一个灰色的故事里,加入一些荒诞甚至好笑的桥段,她说,生活太苦闷了,但只要能找到一些小乐子就会变得很有意思。她依然是务实谨慎,刻苦自律,但为人处事多了通透和松弛,变成了一个开得起玩笑,能自黑更能自娱的人。

或许对于人生最好的寄望,不过是所得皆所愿,所失皆无碍。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