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20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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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版:夜光杯 2024-07-12

万物透明

孙雯

永姣又开始酿酒了。

天目山绿意汹涌。桃花、杏花、梨花、紫藤花,次第开放。永姣忙前忙后,清洗粮食,蒸煮、发酵,似乎要把江南的春意酿入美酒。

山下的九狮村,填满了湿漉漉的棕色——那是蒸好的粮食,摊晒在花香味的阳光下,走近细看,有稻谷、高粱、荞麦、青稞、大麦、小米。并非所有粮食都是九狮原产,但因为酒,这里的孩子,大多能辨五谷。阳春和金秋,是九狮人炮制佳酿的黄金时间,永姣不敢懈怠,趁天气晴好,把粮食蒸煮完毕,开启长达两个月的发酵,把收成交给时间。此时,老主顾的电话也如约而至,临安的、富阳的、桐庐的,他们邀永姣到家中酿酒,用时兴一点的话来说,有点“定制”的意思。一声“你来啊!”永姣便心领神会。

永姣的手艺是家传,自祖父开启,算起来也有近百年时间。自小跟随父亲酿酒,耳濡目染,如春种秋收,永姣按照时令,将天目山的万物,酿进这种透明的液体。酿酒三十多年,她也并未多想,自己与酒,究竟有怎样的关联。

三个月前,九狮有了驻村作家,一个午后,众人访酒,逛到永姣家中。在弥漫的酒香中,永姣第一次向陌生人分享自己的酿酒生活。

所有言语,都不如喝上一场。

小院方凳上,永姣的“作品”摆满。除了糯米酒与白酒,观感不同,其他酒水并无差别。

诗人车前子懂酒,抿一口,咂摸一秒,便能报出金刚刺、猕猴桃、红枣。围观的酒场小白,学着他的样子抿一口,只觉辛辣,品不出其中妙处,更无法想象天目山的物产,如何在水与火之间,归于形式统一的透明。

在九狮,金刚刺酒名声最盛。金刚刺是菝葜的根,在城市生活日久的人,要调动起很多记忆,才能搜索到这种植物的学名。

菝葜蔓生山野,对于爱野游的人而言,不算陌生,江南群山中,一脚踩下就有数枝,它的枝条柔韧纤长有细刺,叶卵圆,花似细米,秋冬可见红圆的果实成簇。至于菝葜的根,人们顶多能在开掘的山地边看到它的踪影,肥硕、姜黄,有数不清的突起,连接起来如累累成串的菱角。

只有在九狮,手捧美酒,才惊觉那纤细的枝条与扎实的块根原来是一家,金刚刺这个名字,无比形象恰切。

永姣是乡间酿酒高手,众人追问秘方,她笑笑说:没有。听起来——粮食、天气、时间、酿酒人的手与心,每一样都很重要。当然,她不这么总结,但听者有意。

她端出一个小钢盆,底部覆一层“方糖”。这是酒曲,如果要说酿酒的“核心技术”,就是它了。

晋代名人江统,在《酒诰》里讲道:有饭不尽,委之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本出于此,不由奇芳。

这里就有酒曲的原理和做法,但永姣不会这样讲。

她通常在七八月份做酒曲,它的基础原料是稻谷,将原料轧粉,蒸熟,搓成小块,进行发酵,等它长出白白的绒毛,晾干收藏即可。如果没有一点生活经验打底,这个过程不是那么好想象。永姣说,做酒曲和做黄豆酱的原理类似,酒曲的作用,也如同做馒头的酵母。

忙碌在阳春里的永姣,手里的撒手锏,正是去年七八月份做好的酒曲。除了稻谷,酒曲中有极为特别的一样:辣蓼草。

辣蓼草多长于水畔,永姣都是亲自去采,专挑肥大干净的植株,以镰刀将它们从杂草和砂砾中挑出,回家洗净、晒干、打粉。一万斤粮食,要放七十斤酒曲,七十斤酒曲要放四五斤辣蓼草。这是永姣坚持的比例,从不含糊。

蓼是《诗经》里频频提到的植物。只是蓼属种类繁多,全世界有230种,浙江133种,杭州有24种。由此,诗中蓼草各异,所表达的情感也不相同。九狮人的辣蓼草是水蓼,它是古人烹饪的调料,只是后来没落,“惟造酒曲者用其汁耳”。

永姣没有想到,自己在乡间的日常,让人追溯着古籍中的记载。

在永姣祖父生活的年代,酿酒人极少。等她的父亲承接了这门手艺之后,方圆几里,也仅有两三户人家能酿酒。

其时,粮食紧缺,又少流通的渠道,酿酒自然是奢侈的事。永姣说,“单干”后就不一样了,玉米、高粱在山间成片种起来,更不用说泼辣好养的番薯了。

一百斤番薯仅能出十几斤酒,高粱可以出到四十斤,如果度数低一点,可以更多。每一种作物的出产量,永姣都清清楚楚。而天目山的发展,也由如今酿酒作物的多元,可见一斑。

永姣自己也爱喝点小酒。家酿的“六粮液”是她的最爱,几种粮食混在一起,不凸显某一种具体味道,但喝起来很清口。

说到喝酒,永姣会笑起来,眉眼间有醉意。

永姣没有想到,自家的一杯酒,会让写作的人想及澄澈之中的万物,并追随其背后的传统。她想,或许酿造美酒与酿造文字并无差别,不过是各自在手上或笔下,运筹水火交融之力,并把它们交给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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