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拥有资本，爱的匮乏

于是：翻译家，作家

◆于是

《信任》好比一个金灿灿的套盒，嵌入四个文本，一层一层剥出真相。这是埃尔南·迪亚斯的第二部小说，却已获得2023年普利策小说奖，入围布克奖，而且已被凯特·温斯莱特买下版权并饰演主角，目前正由HBO改编为限定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次女性主义历史观的文学实验，更有趣的是，即将随着资本的介入延伸到更具传播力的媒介平台。

开篇就充满了金钱的气息，署名范纳的传记小说《纽带》讲述了烟草巨富之家的独生子从实业转向金融，成为20世纪20年代纽约的神秘富豪，富可敌国的富来自他的天赋，也得益于他孤僻的性格。富豪之妻同样富有才华，成为最受艺术家和世人瞩目的大慈善家，但她也很孤僻，乃至渐渐失衡，被丈夫送去瑞士疗养，死于德国医生的实验性精神病治疗过程……故事落幕，令人唏嘘。

第二个故事《我的一生》署名安德鲁·贝维尔，可视为富豪的口述史，读来似乎很像第一个故事，附带更翔实的史料、更主观的回忆，第一人称言之凿凿，但字里行间透着强烈的拨乱反正的意愿，因为叙述者反复强调自己饱受谣言之侵。这显然是一部未完成的自传，很多章节只有条目、提纲，尤其是关于妻子的章节。吊诡的是，这种干巴巴的第一人称回忆竟然没有第一个故事里的第三人称叙事更吸引人。重点落在妻子去世后的财富论，叙述者显然要强调“我的行动保护了美国的工业和商业”，乃至要“恢复我们的价值观”。

第三个故事《关于回忆录的回忆》署名帕尔坦扎，相同的场景再次出现，但重返、叙述豪宅的却是意大利裔移民、单亲家庭出身的年轻女子艾达，从她的眼里看到的富豪夫妻比所有人都更接近真相，也多亏了艾达，让我们进入了第四个故事《未来》——尘封已久的富豪之妻米尔德丽德的日记。

真相是什么？小说读者早已被训练出机敏的嗅觉，想象力也常常不输给作者，但在这本书的后半程——当我们随着艾达的故事进入到前两个故事中去时——却发现“真相”并不是骇人听闻的豪门秘密，而恰恰是光天化日下最司空见惯的事——

主流历史是男权社会的产物，因此，60年代的西方女性主义者就曾基于“history（历史）”这个词创造出了“herstory”，有学者将其勉强译为“她史”，却似有强调性别对立之嫌，但无论如何，这已能让我们认识到意识的转向。伍尔夫曾在上世纪初尖锐地指出：西方女性在能够受教育、能够工作之前，只能作为男性的女神、母亲、姊妹和女仆的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将近一百年过去，从女性视角生发的作品越来越多了，但《信任》从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引发我们去思考——从history到herstory的转变何其艰难，尤其在财富和权力发挥极致扭曲力的时候，比如，当一个富豪想要掌控舆论、想要矫正自己的形象、想要掩盖妻子帮他找到投资策略的实情时，他可以利用庞大的律师团向小说作家施压，甚而索性买下出版社，强制图书馆，垄断一切不利于他的出版物面世。和呼吁女性走上历史舞台不同，这本书直接撕开了男性掌控历史的真面目。

在这（四）个故事里，叱咤华尔街的金融巨鳄从传奇人物渐渐沦为不可靠、甚至不道德的叙事者，资本给予了他只手遮天的能力，却没能给他感受人性和爱的能力，因而，两个走近他的极富才华的女性都只是他的附属物，他——以及他所代表的资本世界——充分利用了她们的才华，却最终完全抹煞了她们的付出，甚至她们的存在。她们可以死于他们的自负和错误判断，也可以消失在他们貌似哀悼的陈词滥调里。结局就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女人阅读另一个女人无人问津的日记，这就是历史的真相。真相就是被掩盖、被扭曲、被控制的日常事实。

当金融巨鳄谈论价值观的时候，他只能说到如何积累财富，如何钻系统的漏洞，如何靠运算——这倒是说到点子上了，他的世界里只有数字。巨鳄没有谈及感情，但情感只是小说家的题材吗？影子写手的第一人称叙述更让我们信服，而这，才真正让我们被作者在结构上的巧思所征服——迪亚斯构建了一种小说叙事的新游戏，同时挑战了男性作家进入女性视角叙述的新时代命题。他有意识地把女性从叙事边缘移到中心，并巧妙地用故事设置了障碍，让读者在阅读这一思考过程中亲眼看到她们从故事的边缘出现，陪伴她们穿越男权和资本的不可靠叙事，最终和她们一起认领被漠视已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