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们陷落在人生AB面的缝隙中

◆ 来颖燕

马尔克斯说：小说开头的第一段必须已经具有一切：风格、语气、节奏。黄昱宁的小说集《体面人生》则自题目开始，就预示了整个集子的肌理——别有深意的揶揄和嘲讽，透露出在尊严和维持尊严的卑微之间的微妙腾挪。“体面”一词带着与生俱来的引号，这引号暗含的一言难尽被黄昱宁拆解成人生的A面和B面。人生AB面像是一个巨大的路径交错的人生图示，而我们最初抵达的岔口的走向如此昭然若揭，用作者的话来说：“正因为看够了那些虚假的体面，我才更加渴望实实在在的生活。”

这教人轻易地联想起鲁迅的那句关于国民灵魂的金句：“要榨出皮袍下藏着的‘小’来。”只是此刻，虚假的体面无关伦理判断，反而，一种好奇、理解、原谅的情绪在字句之间飘飘荡荡。在人生面具之下，谁没有暗藏的困苦、艰难、彷徨乃至阴暗，一切皆有上下文，谁又能轻易游离世俗的泥淖，剥离这些所谓的虚假？人生正面是A反面为B，这是我们可以想见的小说路径，就如集子的开篇《十三不靠》里那场看来“体面”实则暗流涌动的饭局，看似和乐的同学、朋友情谊背后，是在社会中摸爬滚打的起伏境遇所造成的暗自博弈，如此微妙，如此真切，一边是情面背后的势利、攀比、无奈、落寂，一边是质问和困惑：时代洪流滚滚而过，是非成败，谁胜谁负？

但黄昱宁的AB面除了是对人生正反面的隐喻，更跳开一步，指涉了她对于人生世情的观察据点不仅关乎地点更关乎时间。A面是四个关于现实的故事，B面则是三个关于未来的故事。现实与未来纠缠着、交错着，互相成全。黄昱宁是著名翻译家，用她习惯的术语来说，A面用的是现在时态，B面用的是将来时态，她转动时间的棱镜，让AB面互为注脚，对焦的却总是现实的一地琐碎。

所以，她笔下的这些故事是独立的，但又互相连缀。最显要的特征是小说中的人物会反复出现，彼此流淌——上一篇的配角成为下一篇的主角，或是上一篇的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是丈夫，到了下一篇虽依然是第一人称的角度，叙述者却转身变成了妻子。这固然是作者的巧心构思，但她所表达的意图重心并不落在“人生充满巧合”的慨叹之上，因为无需慨叹，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巧合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当巧合很好地被模仿或质问时，它们表面看来的微不足道可能会升华成一种痛苦”，“它不是为人物而设置的，而是为我们体验生命的秩序和无序而设置的”（迈克尔·伍德语）。时转势移的时代变迁，令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个体不再孤立，而是互相影响的粒子。孩子的考学，工作的升迁，工人新村的今昔，新旧媒体的更迭，外乡人在城市中的情态……在一个母体故事里，隐有子体故事的草蛇灰线，层层延展，直至分辨不清这一串故事的起点。黄昱宁说，这本集子，可以“顺着读，反着读，跳着读”，任何一篇被抽离出来的时候，便成为了新的集散地和收束点，就如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人物，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也是他人故事的配角。因此，每一个故事的前景如此具体，但在背景中，对于“体面”的理解、同情却又质疑和嘲讽的情绪晕染成这个时代风景的底色。A面的最后一篇《离心力》里，那个名为“离心力”的公众号仿佛是对此的妥帖隐喻——这个时代的种种人情世相在新媒体的方式中得以连载。

这条连载的路，如此绵长，直通未来。B面的三个故事的时间点立在了未来，但是黄昱宁幻想的种种未来科技都是一种“奇境”，为的是让现实的真相更为明晰。机器人演员、夫妻，乃至虚拟实验回顾的人类关系和流行疾病……站在现实地基上，我们依然伸手可触这些故事的要害，因为它们并不曾坠入科幻的旋涡。就如《笑冷淡》里那个以逗笑大家为核心程序的机器人最后真的爆笑全场，你会属于这全场中的一员，但更会退至后台，陷入冷静的反省和沉默中。B面的故事虽是未来视点，但现实的坐标没有被撕碎，反而映照得A面世界里的一地鸡毛愈加复杂多义。就在这时空的变化中，现实的里层被一一翻出，身为读者的我们就像钟摆，从A面荡到B面，故事里的每个人都影影绰绰有着我们自己的影子，但又分明与我们有着间隔。因为A面和B面不只是在情节上有着交叠，更是矛盾的并列，在一种对“体面”的忧伤的反讽中互相感染和修正。我们身囿其中，但不曾被局限，只因AB面的连接并不严丝合缝——在总体的反讽情绪中，这些故事总是不断回归到属于个体的现实，提醒我们，我们的卑微和细碎成就了各自的独一无二，并最终陷落在AB面的缝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