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27日 星期五
(中国画) 诗话《西厢记》 四通道友谊 赞别具特色的《金波别集》 书缘与人缘 第一行诗
第13版:夜光杯 2024-08-16

第一行诗

梅子涵

我当过一分钱看一本小人书的小孩。很多的从前小孩也都当过。

小人书是一个很可爱的叫法,它既描绘了书的大小,也指明了读它的人。一个可爱的叫法让可爱变得更可爱,小人书就是连环画。

我的口袋里经常有一分钱、两分钱,所以可以经常挨近可爱。

那算是有一点儿富裕的。那是并不富裕的外祖母给我的一点儿“惯养”。一分钱也可以买一粒水果糖。

我摸着口袋里的一点儿富裕,很有一点儿自由自在地帅着走出家门,走出院子,穿过马路,在一个小书摊前坐下来。那是一个可以把小孩们迷得无比安定和顺从的地方。小书摊老板是最富裕的人,他不需要一点儿凶神恶煞,没有一个小孩会挑战他的至高无上。我那时的确想过,如果我有那么多的小人书,会怎么办呢?那一丝的掠过,令我想不出如何处置拥有,但那只是一掠而过的空荡神往、天真大头梦。我长大些以后有一回经过我家院子外的一条小路,意外认出那个富裕的老板从路边黑黑的屋子里走出来,那应该是他的家,我没有格外吃惊,反倒觉得,天堂般的富有也可能是在黑黑的屋子里的,天堂可以在一条小路边。那时,我不是哲学家,依然只是一个稍微长大了些的小孩。

小人书有一分钱一本的,也有两分钱一本的,两分钱一本的是“电影版”,每一页都是电影中的真情景,真人物,好像把电影院的幕布捧在手里,幕布上的故事会动,书中的不动,但是每一页的翻动,故事和画都动在天真小孩的呼吸间。我看过两分钱的,但还是更愿意看一分钱的,看一分钱的划算,如果有两分钱,就可以看两本。看的时间长是一个小孩的盼望,小孩是那么愿意把有图画的故事久久捧在手里,两耳不闻旁边事,筑成一个自己的城堡。

坐在路边一条长凳上的小孩,无论是一个,还是互不相识的几个,都像是宁静的字符,正在独自写着他们阅读史的第一行叙事诗,抒情诗。它是我的第一行诗,因为只要说起书,说起阅读,无论如何总会想起它,我的一分钱、两分钱的小人书文化消费。我很小的时候、很多大人的小时候,都在马路边很有些帅地文化消费过!我们都不只是一个喜欢奔来跑去的玩耍小孩,文学、艺术在我们身上,都闪闪烁烁过。

后来我当作家了,而且主要是当儿童文学作家。当儿童文学作家很好玩,经常可以和小孩子们讲故事,也吹吹自己小时候的事。别的大人也有这样的机会,但是小孩不太容易专心听讲,不做小动作,因为他们没有看过你的护照,护照就是你为他们写的蛮好看的书,儿童文学作家是有护照的……

所以我也肯定给他们讲一分钱看一本小人书的事。不可能不讲,因为不回头,也总看见它,它在我的“史诗”的第一行。

我跟他们讲话,讲故事,既不嬉皮笑脸,也不当“教育家”,保持水深一根手指头,可是却发现一脚踩不到底。这个小功夫,我认真练过,接近“炉火纯青”。为了保持些谦逊,我不好意思不打上引号,所以如果愿意忽略我的引号也是可以的。一根手指头的清澈,脚明明踩不到底了,头还露在水面,不假装要淹死,小孩子不喜欢听故事听得要淹死。

讲完了一分钱的小人书故事,我照例也会问问题。小孩都蛮喜欢你问问题,要不然老师上课的时候为什么总是问他们问题?你如果不问,他们会觉得你结束得太迅速,不认真,所以我必须认真。

我说,我现在要问问题了!

“一分钱可以买一粒糖,我读完了一分钱一本小人书,我又读完了什么?”

他们不容易立刻接上,一根手指头的清澈也是要沉思一下的。我很赞同他们沉思一下,因为现在普及张口便来,问题没有在脑子里兜个圈子。凡是问题,都应该兜个圈子。我小时候都是兜圈子的,很认真地想,结果想来想去常常想出了也不讲,像一只功架挺不错但不轻易叫的蝈蝈。兜圈子的蝈蝈也应该叫!小时候的夏天窗口,总是挂着一个蝈蝈笼子,里面住着一个绿色诗人,它不是把感觉叫炎热,而是因为炎热而把炎热叫得曼妙地散去,叫声里有风口。

一只沉思过的蝈蝈叫了:“读完了一本小人书,也就读完了一个故事。”

我重复地又说:“一分钱可以买一粒糖,我读完了一分钱一本小人书,就读完了一个故事,还读完了什么?”

“读完了一粒没有吃的糖的甜味。”

“读完了比一粒糖更甜的甜味。”

“读完了玩别的游戏的时间。”

“读完了从家里走到小书摊前的渴望。”

“读完了一个还没有完全明白的道理。”

“读完了写这本书的人的心愿。”

“读完了一分钱。”

……

蝈蝈们的年纪大大小小,兴致勃勃地完成着我出的“阅读分析题”。一根手指头的清澈,浅入深出;诗性和哲学,从他们一个个小小的风口稚嫩、认真地吹出。

有一回,一个小女孩问:“我可以说没有读完什么吗?”

我说:“没有读完什么呢?”

“没有读完长大以后,会不会想起这个一分钱的读书故事,会不会特别想念你?”

我忍了忍心情的涌动:“我真希望你们可以想起这个故事,也想到我,那时,你们已经读过很多书了,各有各的优秀了,我那时在哪儿呢?已经很老的我,还记得住今日吗?”

我脸上保持住愉快的神情,不显露惆怅和忧伤,提议说:“我们现在一起,假装在那个时候想着现在好吗?”

我没有盯住他们看,扮演着假装想的时候,也必须扮演相互不看,各想各的。可是小女孩突然喊了一声:“我们不是假装想,是真的想!”

我看着她,他们都看着我,所有的目光全都那么真实。就好像我是他们的一页,他们是我的一页又一页,我们是一本那么特别的连环画。连环画没有再说话,安静的风口,没有声音,应该正是在酝酿着第二行诗,第三行诗……

我的心里终究还是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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