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9日 星期二
飞翔(木刻) 旧梦重温 克什克腾秋行 岁月悠悠 弟弟
第10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2024-10-13

弟弟

梅子涵

弟弟一直和妈妈生活在一起,进进出出都是那个17室的家。

妈妈的确是老了,只能住进护理院,护理院在家的对面,隔一条马路。妈妈的窗对着17室家的窗,这是弟弟挑选的,站在窗口,他可以看见妈妈的窗口,妈妈整日躺着,不会站在窗口,但是弟弟觉得可以看见玻璃,晚上可以看见灯光。他说:“晚上灯光熄了,我就知道妈妈睡着了。”他也可以安心睡了。

17室家的窗口我是第一个站的。很多年前,家里遇到了无奈,就离开了原来那个有樱花和游泳池的大院子,搬来这儿。房子是新加层的,在五楼,拿到了钥匙,妈妈让我和外祖母来看房子。原来的家是三层楼房子,现在是五楼,我兴奋地一口气奔到五楼,打开房门,站到窗口,激动地大喊:“外婆快来看!”

马路对面是两排商店,路上有几个高个子阿尔巴尼亚人在走,没有车辆,安静,干净,正是春天,很晴朗的天空,我觉得住在这儿太好了。

我那时还是一个大儿童,审美和心花怒放也都是大儿童的,可以临时生成,要求不高,大历史中的家庭无奈不会在一个大儿童的窗口卷起乌云,窗口的视野和审美属于站在窗口的那个人,乌云还是晴朗不归于统一的天气预报。

我和外祖母到对面商店买来扫帚、拖把……外祖母一生的杰出才华便是打扫房间,只要有机会打扫,窗口的任何乌云都能被她瞬间收拾清爽,藏得无影无踪。外祖母为我们打扫生活几十年,让我们没有久久的坏情绪,明明很有理由低落,叹叹气,落几滴眼泪,看见外祖母的利落,津津有味的神情,大家立即都只能天天向上了。外祖母是真应该当大队辅导员的,我们全是少先队员。

我边擦玻璃窗,边说着马路上的阿尔巴尼亚人。那时候,阿尔巴尼亚人到中国来学习工业技术,越南人也来,高高的阿尔巴尼亚人走在马路上,抽着阿尔巴尼亚香烟,商店里可以买到,扁扁的四方盒子,里面只有八支烟,八分钱一盒。抽过的中国大人说,味道老凶的,冲鼻子!

弟弟小时候是一个好看的小孩,嘴角挑着笑容,透明的可爱,而我则有些木头木脑,照片上,我有的时候嘴巴也咧开,是真心要笑一下,可是却一副滑稽相。

弟弟当过企业领导,销售誉满四面八方的上海牌手表,到过很多地方,见过世面,知道眼前的事情,也听说从前的历史,喉咙口涌满的知识都蓄意待发,只要有机会,氛围适合,便会开始。他是很喜欢叙事的,只是不抒情,总是叙事到了可以抒情的时候就断然结束。

他喜欢一个人往很远的乡下跑,那是外祖母的乡下。外祖母中年之前的岁月都是在那儿,和外祖父在一起,窗前、门外是长江,近处远方,随处的景都是诗。可惜的是岸边人总想着打鱼,驶过的人却把你写进短句长段,出名的是李白们,他们成为文化。

我和妹妹中学毕业,分别下乡和进了工厂,弟弟依然小,便总跟着外祖母去乡下玩。他甚至比我和妹妹更喜欢那儿,有不少的童年朋友,沾亲带故的表兄表姐,他几乎是最小的一个,上海弟弟。而现在外祖母已不在,来去都是他一个人的路途,他去总兴奋,归来更是流连,说啊说啊,到了可以抒情的时候,就停下了。

我笑着对妹妹说过:“星不抒情。”星是弟弟的小名。

妹妹懂文学,读小说,她也总是号称,以前上学时,作文一直被老师讲评,朗读她的作文是常常的事,随便写写就被老师好评了!

妹妹说:“你要他抒情做啥?你一个人抒还不够啊?”

对于生活,对于人情,弟弟是有很细绵、深切的领略的。可是他不抒情。

我的意思不是弟弟离文学还差一步,而是觉得他叙事不要句号得那么断然,说完事情便结束,稍微有几缕缭绕和飘散,有点儿心理节拍和情感延伸……是很容易令人诗性起来的,诗常常不在正中间,而是在尾巴上。

弟弟的嘴巴是可以有这样的水平的。嘴巴水平也是属于台面的。弟弟抽烟,有一次他站在窗口抽烟,目光举往天空,妹妹轻声说:“你不是说星不抒情吗?我认为他现在正在抒情。”妹妹有时说正经话也会像唱滑稽。

弟弟是一个待人特别捧出心的人,手脚也有些大,来客吃饭,他就像过年。妈妈吃得很少,他也是每餐许多菜。他鼓励保姆多吃,保姆坐在桌前,他忙忙碌碌,总觉得他更像保姆,他说:“吃啊,吃啊。”保姆说:“吃,吃。”妈妈虽然记性已经短暂得像是没有记性,但是基本的感觉还是“记忆犹新”,她总是问弟弟:“你怎么不吃啊?”弟弟当大厨,身手矫捷,动作潇洒,大家都说他做的菜好吃,每当这时,他既不叙事,更不抒情,只是一个标标准准捧出心的人,是妈妈的儿子,是我和妹妹的弟弟,也是保姆亲切的主人,我和妹妹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互看一眼,温暖而自豪,言语难尽,无法张口抒情。

弟弟每天都买菜,早早烧好,拎上水果,送到对面。

这是他每天的路程。有时一天跑三回,上午去,下午去,晚上还要去,在妈妈身边站一会儿。妈妈其实已经不太认识他,也不认识我和妹妹,我们却总是试图让她认识我们,有时甚至自欺欺人地说,妈妈认出来了,妈妈认出来了……妈妈问:“你是谁啊?”

护理的阿姨们总是说,你这个弟弟,到哪里去找啊!

我这个弟弟哪儿去找呢?他就在我们家里。他站在17室家的窗口。看着妈妈窗口的灯熄了,知道妈妈睡着了,他便放心了。

抒情不是只在抒情时,我越来越听得见弟弟的押韵处了。我和弟弟相差十岁,见着了,电话里,我喊他星,他喊阿哥,其实也是最单纯的诗语,天生已经写下的,心里独自的起伏,都无须格外抒发,它们不只是台面的,更是一个家里的天空,我们站立于它的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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