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说

高明昌

我所在的村叫海边村。海边村真的在海边，我八九岁时，到海里的直线距离大概不到一千米。因为近，也因为海养人，小时候，我常跟着父亲去海里游泳，到滩涂上捉泥螺、抢螃蜞、钩蛏子、垦青蟹、摸插网鱼，也看鸟儿飞。上初中时，读到“不看海，不下海而长大的孩子心胸恐怕有点……”的话时，后面句子就不想看了，我像是找到了最好的知音，忘却了因为看海和下海，那张原先与塘内孩子一样白嫩的面孔，被海风吹得像上了几层桐油的客堂门板一样，黄里透黑。但我不计较，什么事情都是两分法，包括那张充满稚气的少年脸蛋。更何况母亲一直笑着安慰我说：白了白送，黑了有用。

去海里的好处在于看到了事实。因为去了海里，我就知道了书上说的“海水是蔚蓝的”有点不真实，我脚下的海水又黄又浊，像一层层堆叠起来的黄沙。但当我捧起一掬海水，将海水放手心时，看到的海水却是白色的，白得透亮，这是怎么回事？质疑了，质疑的还不止这水。比如，我们看到海水涨潮时海水是冲到护塘脚下的，然后反弹到海里，确实力大无边。但退潮时海水也是先冲到护塘之下，然后再退出去的，真的是先进后退，与内河里水的流向完全不同的。而且书上说，海水涨潮的声音是咣当咣当的，但我在海里听到的声音是轰隆轰隆的，非常沉闷，像是地底下发出的，特别像远方的人齐声在喊“嗡嗡嗡”的一样，需要心静才能听得出。

我感觉与书上说的不一样的还有很多。书上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我读到后就怀疑：这话村上人也常说的，这好理解，随便什么人只要说得对，都可以编到书里去的。我不理解的是，读初中了，我始终没有亲眼看见黄鼠狼吃掉鸡的场景。我的父亲到了冬天，会去茅草堆、河滩边下钩子，到早晨会抓到一两只黄鼠狼回来。黄鼠狼的一张皮可以卖五块钱，父亲捉黄鼠狼不是因为黄鼠狼吃掉鸡，但村上人表扬父亲为民除害。我好几次提醒母亲。村上有时会飞来许多的海鸟，比如红嘴鸥、罗纹鸭，还有各种大雕。我认定是大雕吃掉的鸡，我请母亲把我的想法告诉大家。母亲说村上人不相信的，大雕只会吃海里的鱼。她还强调书上说的全是对的。我就没有办法了，我还是个孩子啊！

这与河里的鱼是哪里来的问题一样。春节快到了，村上要车河了，车河就是把河里的水抽干，然后将河里的鱼捉上岸，按照户口、人头分给各家各户，用来过个好春节。但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河里的鱼是村上年前买的鱼苗放进去的，现在捉起来的鱼，只有部分是鱼苗的鱼类，其他都不是，比如鲫鱼、白条、黑鱼、肉紫狼，甚至黄鳝、甲鱼等。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我很想解开这个谜底。问母亲，母亲说是河里长出来的。我看书，将书翻遍，一个字也找不到这个说法。有一次问父亲，父亲解释：当然是天上大风大雨刮来的。我觉得这话接近玩笑了。父亲却说，你看你的书去。我再次翻看我的语文书，到最后一页也没有找到这个答案。

小学毕业时，我的老师送我一本书，我才知道，除了语文书，还有小说书。比小说书更大、更多、更厚的书，还有许多。很可惜，那时候这样的书，在我的学校，在我的家里，一本也没有。想到这里，我就非常羡慕现在读书的孩子，今天什么书都有，但关键还是要有读的时间与兴趣，还有一个就是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