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
要不是这本薄薄的小说《波兰人》,我都快要忘记库切了。我只记得他在获诺奖前即已移居澳大利亚,如今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任教。此外,我对他的记忆停在了《耻》和《青春》那里。《波兰人》情节不算复杂。七十二岁的波兰钢琴家维托尔德到西班牙巴塞罗那演出,接待他的是银行家太太比阿特丽兹。他向来以演奏肖邦作品闻名,影响了波兰年轻一代钢琴家。但这次演出得到的只是礼貌的掌声,他带来的不是人们期待的浪漫式肖邦,而是“能让我们看清自己,了解我们的欲望”的肖邦,观众们失望,他更失望。
比阿特丽兹对音乐并不在行,接待维托尔德只是临时救急。她有着富太太的教养与得体,还有固执的理性,即便夫妻关系淡漠、丈夫拈花惹草,她仍旧活得淡定正派,年近半百却魅力犹存。维托尔德不会西班牙语,勉强能说英语。她的英语比他好些。在礼节性的交流之后,他狂热地爱上了她。库切要写老钢琴家跟富太太的不伦之恋?我担心他会落入俗套。不过,当维托尔德把比阿特丽兹跟但丁的贝雅特里奇相提并论时,我就理解了作者的深意——他对两人关系的设定,指向了精神之爱。而在随后的情节中,他还揭示了抵达精神之爱的深层障碍:现代人的欲望满足机制所导致的错觉跟误解,会过早耗尽爱的激情。
维托尔德的热爱让比阿特丽兹震惊甚至反感。她把这件事坦白地告诉丈夫,以显示与己无关时,其实她并没意识到,维托尔德想要与她建立的关系,跟她封存心底的关系想象是一致的,他们都不想要那种以满足欲望为目的的俗套恋情。他引发了她的好奇,但她并不爱他。后来她之所以会在乡间别墅里跟他越了界,不过是出于怜悯的施舍。正是这次感觉错位的关系,令他做出了最后选择,远离她,但将残余的生命之火和深爱化作那本用波兰语写就的情诗集——这是他为她创造的秘道,通往那个能让他们实现情感与精神融合共鸣的无需肉身的世界。“幸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感受,谁都可以幸福。”他说这话时,她还无法理解。要等到他死后,她请人把他遗赠给她的那本情诗集译成西班牙语并反复读过,她才会明白,为什么他会说“最重要的是感受”,而她那封闭已久的情感和精神世界,终于重新悄然开启了。
谁会想到,这部小说最为动人而又耐人寻味的高潮会出现在维托尔德死后,而其生命终点会转化为她的爱与精神觉醒的起点?她开始给他写信,谈论对那些诗的理解和不同看法,依然理性且正派,不时反驳他的观点,但,某种温暖的气息已在她笔下隐秘涌动。她称他为“我的王子”,希望他“好好休息,做个好梦”,并告诉他,她会继续写信。或许,她已隐约感知到,通过那些深情晦暗的诗,他的灵魂融入了她的生命,并因此理解了他那预言般的诗句:“时间永无尽头,总会有全新的时间,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