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4日 星期四
刘海粟与人书俱老
第14版:国家艺术杂志 2024-11-09

刘海粟与人书俱老

流年自可数期颐 刘海粟

艺海藏珠 刘海粟

海到尽处天是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刘海粟

砥柱东南 刘海粟

白谦慎

近日,公众知之极少的晚年刘海粟书札与其大量书法精品一起,以前所未有的规模亮相上海刘海粟美术馆。何为“人书俱老”,本刊特邀“百年吞吐——刘海粟书法大展”学术顾问、学者、书家白谦慎为君解读。 ——编者

比较深入地认识刘海粟书法,缘于2023年刘海粟的后人和弟子为他筹备在北京的书法展。展品大多来自上海,赴京前,得顾村言兄引荐,在刘先生的弟子陈利先生处,近距离地拜观了上百件刘先生的墨迹。从上世纪30年代的手迹,到一些临古之作,再到上世纪70年代后的手札,这批作品质量之高,让我领略了刘海粟书法在擘窠大字之外所达到的境界。当时,一些学者指出,刘海粟的书法在晚年达到高峰。我认同他们的观点,并通过分析,具体地指出刘海粟在上世纪70至80年代的行草书,特别是那些手札,足以令其跻身20世纪优秀书家之列。换言之,如果没有上世纪70年代以后的创作,刘海粟在书法史上可能不会有被后世认可的地位,他的书法会被认为是一个著名美术教育家和名画家的墨迹。

书法与年龄

刘海粟衰年变法的成功,自然而然地把我们引向书法和年龄的关系——“人书俱老”这个问题。“人书俱老”语出孙过庭《书谱》:

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平和。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

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艺术和年龄的关系本就应该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问题,尤其是在中国文化崇古尊老的语境中。艺术家如果不是在生日这样具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后专门加上年龄外(譬如“四十初度”),他们可能更愿意在自己年少或年老时,在署款后加上自己的年龄。年少时写明年龄,才艺平庸者可请求观看者原谅自己“少作”的稚嫩;有才情者可炫耀自己年纪轻轻便已取得不俗成绩。著名女策展人陆蓉之少年时曾在我的老师张充和的一本册页上作画,才情横溢,署款为:“乙巳陆蓉之年十四”,旁钤一印:“童年之作”。书画家享高寿者多,在作品上写下年纪的不胜枚举,如齐白石每每在画作上写下自己的年龄,和刘海粟相熟的上海画家朱屺瞻、唐云、吴青霞等,晚年也是如此,这是中国画家的集体传统。刘海粟七十以后,也更愿意在落款时加上自己的年龄。过了八十岁之后,喜欢在年龄之前加上“年方”二字,如“年方八十”“年方九十”。那个“方”意为“正在”“刚刚”,用在年轻人身上,强调的是年轻,加在老年人身上,它显示的是自然和社会赋予的福分,带有自豪的寓意。当刘海粟写下“年方八十”,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和精力做了判断,也对自己的余生和艺术充满期许。刘海粟的“年方”可以引出一系列和“人书俱老”相关的问题。刘海粟生于1896年,卒于1994年。他果然得到了上天的垂爱,在“年方八十”之后,又有二十年的艺术生涯,让他的书法在这期间结出丰硕成果。

“人书俱老”的人之“老”,相对容易理解,总是指一个人的晚年,按照当事人所处时代的标准,比较客观。书之“老”,却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由于孙过庭指出王羲之末年的书法“志气平和”而“不激不厉”,并没有特别明显的风格特征的指向,薛龙春称孙过庭是“在非审美的意义上提出‘人书俱老’,暗示着书法品质的优劣与时间锤炼之间的对应关系。”

即使孙过庭关于王羲之末年作品的辨认准确,对这些作品的优劣判断也可靠,我们也还有其他问题:固然一个人的年纪和人生阅历成正比,但是人生阅历和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之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提出这个问题是想追问:“人书俱老”在多大程度上具有普适性?“人书俱老”一定不是自动发生的,并不是每个老书法家都能达到“人书俱老”。

功力与意趣

薛龙春在比较了明代中期吴门英年早逝的王宠(1494—1533)和得享高寿的文徵明(1470—1559)的书法风格和时人与后世的评价后,指出了“人书俱老”在形式风格上存在着不对应性:“若从风格形式上论,王宠书作的古拙取向恰恰体现出‘老’的形式意味,而文徵明则相反,他的作品直至晚年仍旧保持着精巧的特色。”而在比文徵明稍晚的王世懋(1536—1588)眼中,文徵明中年的字比他早年和晚年的字都好,换言之,年齿增长和艺术进步之间并没有成正比例的关系。

上世纪70年代我在上海学书法,启蒙老师萧铁(1904—1984),七十多岁时疾病缠身,但在去世前两个月写给我的明信片,依然挺拔,没有衰老和疾病的迹象。我的另一位老师章汝奭(1927—2017),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我到府上请教,他为我开门,走不到十米,都会喘气,可笔端却流露出豪迈之气。他一生都在探索的小楷艺术,在去世前的三四年,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而此后的作品,依旧精彩,但神气有些涣散,已不及巅峰之作。他的艺术,基本可以说是“人书俱老”,但却不是越晚越好。

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我在耶鲁大学的老师张充和(1913—2015)身上。张充和二十多岁时的小楷,清雅俏皮,那种年轻人的朝气并非成年以后的书法所能替代。她的书法也曾有过几次变化,但一直到九十岁,她的字还挺拔而没有老相。2006年白内障手术后,两眼视力不平衡,她的字才真的开始显得“老”了。她在九十多岁的时候,还在临帖,已经不再精准了,但九十余年的书法功力,让那些颤颤悠悠的点画,别有一番意趣。她在生命的最后十年,受邀为不少书籍题写书名,虽然她也尽力而为,但与她八十岁(1992年)为《沈从文别集》题的书名相比,差距很大。她的艺术巅峰在九十岁前。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可以不朽,但他/她的生命最终无法跨越生理的限制。

以上几个当代例子都能说明,在对历史背景充分了解的基础之上,我们今天对年龄和书法之间的关系能有更为细致和可靠的观察。而这些观察,对讨论刘海粟的书法也具有意义。

胸次和自然

刘海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但是这些成就得自人生不同的阶段:在美术教育方面,他“少年得志”;在书法创作方面,他“大器晚成”。

如果说,1966年刘海粟开始在逆境中潜心书学,经过十年探索,在1976年左右晚期书风开始成熟,那么他的巅峰期持续了多长的时间呢?由于材料有限,对他九十岁以后的日常书写不甚了了,我只能做一个大概的推测。但从1990年后刘海粟写的一些大字来看,点画显得质直单调,不似数年前那样富有弹性和雄浑苍劲,这应该也是身体条件使然。

我们再回到薛龙春文章讨论“老”的一个重要议题。薛龙春在指出孙过庭的“人书俱老”并没有带有特别明显的审美特征的同时,还讨论了“老”这一观念在孙过庭之后的历史演变:

(“老”)在后世的阐释中,渐渐转换为风格形式上的“老苍”甚至笔迹上的“老态”。藉由金石气的倡导,在清代碑学的评论体系中,斑驳、稚拙、颓秃、生涩、歪倒、支离、残破等都成为“老”重要的形式特征。

宋代以降,关于“老”的观念和孙过庭的最初旨意已有所不同,其中最关键也是最大的变化,发生在清代碑学兴起之后。进入20世纪后,经过碑学对书坛的全面洗礼,尽管许多观赏者并非康有为的追随者,也能够接受薛龙春描述的那些“老”的审美特征。

刘海粟晚年的书法,无疑带有上述某些(而非全部)“老”的特点。他用秃笔、涨墨、皮纸作书,点画自然容易出现斑驳、生涩、残破、混沌。但是,刘海粟的书迹显得很自然,没有做作的痕迹。这应源于两个因素。其一,材料的选择是一个相当自然的过程,他曾这样说:

有人认为,大书画家必有好纸、好墨与好笔,方可得心应手。这话只对一半,或者只对三分之一。主要还是看艺术家的胸中丘壑和腕底功力。我也喜欢好墨、好纸与好笔,但我绝不依赖笔、墨、纸的质量来决定自己作品的水平,这样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在他看来,材料固然重要,但胸次和功力才是决定艺术品质高下的根本因素。

其二,刘海粟并非如某些崇尚碑学的书法家那样追求东歪西倒和支离,没有走奇与险的路子,并把这种偏离“正”的风格认作“自然”。他晚年的书法,无论是用笔还是结字,都很“正”,不以“奇”取胜。重返碑学后,他取法《毛公鼎》和《散氏盘》,虽然后者有欹侧之势,但作为西周礼器铭文,不可能歪倒支离。

(下转第15版)

(上接第14版)

旷达与气度

刘海粟晚年书法的“老”,还和他的执笔有关。从上世纪20年代初入康门后,康有为让刘海粟大小字都要悬腕书写,他终身恪守师训。他在八十多岁和友人谈临池心得时,专门谈及执笔:练笔必须悬腕,将笔提起,运笔稍快,可致逸荡,不会枯弱。腕力足,字有气度,作大幅画也有回旋余地。

所论虽为“练笔”,但和“创作”庶几相近。当长期临习达到心手无间时,悬腕快速书写,可致逸荡。刘海粟也是油画家,画布在架上,自然不能枕腕,执笔也高,这就训练了手臂的稳定性。悬腕挥洒的自由度大,但也增加了点画和结构精准的难度。加之刘海粟曾两次中风,虽然恢复良好,但难免会在一定程度上(可控范围内)影响执笔的稳定性,这恰恰会产生“老”的效果。“运笔稍快”有几个作用,既能不犹豫,也能不完全被规矩所束缚,增加了超脱旷达的效果。如果纸笔相擦产生点画残缺,快速行笔增强的笔势会引领观者用想象填补,笔断意连;而残缺又构成虚,虚实相间。功力深厚的“老”,就是在控制与非控制之间,增加更多的意外。出乎意料,合乎情理;既老于世故,又不失真率的本色,这大概也就可以称之为“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了。

早在20世纪之前,相比其他艺术,书法对不期而遇的偶然性效果抱有格外的期待,“书无意于佳乃佳”便是最有代表性的陈述。清代碑学兴起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对偶然性造成的不完整、残缺有了更大的包容,甚至成为无意识乃至有意识的追求。在这方面,书法与某些人类发明的技艺不同。譬如说花样滑冰,讲究行云流水,一个小小的踉跄,便成闪失;一个稍不到位的动作,已为瑕疵,破坏了整体的完美。音乐大概也如此。书法则不然,纸面的凹凸造成笔迹的“踉跄”,只要运笔没有犹豫,笔势在,“踉跄”可以成为精彩的看点,增加了观赏的戏剧性。有时某些无意打破原有规矩的“破绽”,会成为新的发现契机,转变为以后有意识的追求,原本的偶然化入必然。追求残破,并非书法的专利,一些篆刻家也会做边和敲击印面,甚至向地上摔打,留下残破的痕迹,做得再自然,也是有意为之。在书法史上,特别是20世纪,自觉地追求歪倒、残破的现象似乎更为普遍。但是刘海粟继承了晚清一些书家(如翁同龢),没有许多刻意追求残破的意图,而是利用身体的衰老,高执笔,秃颖,纸张的特性,在日常的非正式书写(如信札)中,达到自己都不曾预想到的结果。它是在相应的技法都达到之后,“无意于佳乃佳”的偶遇。

前引“可致逸荡”的“逸荡”二字,很好地概括了刘海粟在书法上的追求:旷达。在出现“逸荡”那段文字中,还有另一个了解刘海粟艺术的关键词——“气度”,人本身的气格化为风格上的特质。

“气度”或相近的表述,曾多次出现在刘海粟的言谈中。1976年3月16日,复函罗忼烈,谓:“海尝言,画家作品矜多衒少,技巧而已;胸襟气度,实为第一要点。”1979年10月7日,在写给潘受的信中,谓:“海自髫龄,即摹写金石文字,心有所好,而力未逮也。书法之汪洋恣肆,必以胸臆精神气质出之。”

气度、胸襟、精神、气质,最终决定了一个艺术家的境界和成就的高低。

自信与弹力

1932年,刘海粟的好友傅雷在《艺术旬刊》第1卷第3期发表《刘海粟论》,他在文章中写道:

海粟生平就有两位最好的朋友在精神上扶掖他鼓励他,这便是他的自信力和弹力——这两点特性可说是海粟得天独厚,与他的艺术天才同时禀受的。因了他的自信力的坚强,他在任何恶劣的环境中从不曾有过半些怀疑和踌躇;因了他的弹力,故愈是外界的压力来得险恶和凶猛,愈使他坚韧。

傅雷和刘海粟曾一同在欧洲访学,彼此知之甚深。文章发表时,傅雷年方廿五,刘海粟也不过三十七。刘海粟此后六十年的人生经历,印证了傅雷的敏锐观察。在那个年代,傅雷和妻子不堪凌辱,双双自尽。也正是在那个年代,刘海粟不但坚韧地活了下来,还奇迹般地完成了书法的一次至关重要的蜕变。

循着时间,《刘海粟年谱》记录着他的生命踪迹,从中我们能感受到他旺盛的生命力:1956年8月:“连日去庐林大桥,含鄱口、铁船峰等地作画,虽然炎荒奔涉,体力有所不支,但置身于这应接不暇的秀丽河山中……(经常)从早晨九时一直工作到下午五时,在烈日中解衣敞怀,诚不知老之将至。”1962年7月15日,“我在富春江一天内连画了三张油画,那时气温经常在三十七摄氏度以上,纵然我已是满身痱子,双手紧缚着手套,每天清早就到工地作画。”1972年,作中国画《雨中荷花》,题曰:“用墨难,施水更难。秃笔病臂写雨中荷花,虽点画烂漫,而真气流衍。”……这样的记录触目皆是,更不用说他以九二高龄十上黄山的壮举了。

1966年,当刘海粟遭遇严重冲击时,他想起了曹孟德的《龟虽寿》。诗云:“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个人的物理生命可以有极限,他的意志,他的精神生命,却能够超越年龄带给他的生理上的限制。这种生命力若化作艺术,可以铸就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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