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我喜欢钢笔,所以就不止有一支两支……钢笔只要灌了墨水,那就要时常写,如果时常不写,就会堵住了流水不畅,写起来不愉快。小时候写字,是完成作业,长大了,要有些明白,它应当也是愉快。我从小看父母用钢笔写字,他们都是喜欢写字的人,母亲写完了字,总是竖着举起纸看,像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心里愉快。星期天的父亲常常坐在三楼的桌前,用笔蘸着墨水在本子上写,静悄悄的三楼,星期天的愉快应该也是在他的笔下字里。
他们都是写毕恭毕敬的字体,从小时候练习毛笔字的碑帖而来,愉快也都是毕恭毕敬的,父母都是不哈哈大笑的人。
墨水真是一个太厉害的发明。
墨水堵住了笔,把它洗畅通,洗干净,洗得水中没有一点点墨水颜色,要在水龙头下冲很久。
冲啊冲啊,还是有颜色。
浸泡在水池里,水池里的水变成了“墨水”,黑颜色、蓝颜色……哪怕是一支新钢笔,只灌过一次墨水,也是这样!
发明墨水真是太厉害。浸染一次,就难以摆脱那一次的浸染。它让人写出字,文,短短的诗,大篇幅的理和情,又浸染得人生无尽。
我变得很喜欢洗钢笔,让它畅通。
不等堵住了再洗,想到了就洗一下。在三楼阳台的水池洗,看着窗外,窗外是两排房子间的路,扫地人的扫把声,偶尔的小车驶过,对面人家花园里的种花人,总有野鸽子站在哪棵树上哪个房顶叫,叫得有点儿像布谷鸟,我很长时间都以为是布谷鸟在叫,心想,布谷鸟怎么不止是春天叫,一年四季都叫呢?后来才知道是野鸽子……
我想,肯定没有人想得到,我站在这儿是在洗钢笔!这样想的时候,像躲在一个地方暗自游戏,轻松,得意,墨水在池子里一团团被冲走,黑的、蓝的,调整着龙头的水势,笃笃定定,好似吃饱了没事干,干好这事正是现在要干的大事,心情很沉静,时光透明而有趣。
我很想朝着窗外喊一声,假装别人听得见:“你们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你在干什么?”
“我在洗钢笔!”
人们都快不知道钢笔是什么东西了,也渐渐不用写字了,在键盘上敲啊敲啊,天地呼应,四通八达……
我这样假装童话,假装散文诗,只是喊给自己听。喊给自己听,洗洗钢笔,别让它们堵住,自己也会畅通。总在这个时候,满是小孩心情,领着自己回到天真。人生容易堵塞,流畅起来才有几分欢喜。童话是能在水池边的,爱惜地有一支钢笔,写不出押韵也是诗。
如果我真的喊,被我们大学的那个真正的学者听见了,他会有兴趣。他也喜欢钢笔,开会的时候,坐在我边上,别人说别人的,他在自己的本子上写啊写。我也拿出钢笔在本子上写,我当时正在写一首诗,诗名叫《绿钢笔写的字》,是写给小孩子的。他猛然看见了我的笔,惊讶地问:“你这是什么笔,这么漂亮!”我告诉他这是什么牌子的笔,他问,可以给他写一下吗?我其实是想最好不给他写一下,我习惯自己的笔只给自己写,尤其是很好的笔,不能你写他写,写成了邮政局、银行的签名笔。每个人的落笔点不一样,好的钢笔的落笔点更是起舞着自己的字体姿势,墨水句子的柔滑、得体、情感、诗感,甚至是文艺感、文学感、风格感……都会因为自己渐渐写出的落笔点,现在又正写在它的位置上,而合乎节奏地一字一字出现。自己钢笔的落笔点最好不要被别的手打搅。
但我还是掩盖住勉强,递给他写了。他写啊写,停不下来了,说,他本来还以为他用的那个牌子的钢笔是最好的,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笔,啊呀,这种笔写字才叫是写字,这是哪儿买的,怎么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牌子呢,让我给他再写一会儿可以吗,再享受享受,我只能“嗯”。我的眼睛不安地盯住他手的移动,后悔刚才拿出这支笔写诗了。他像个小孩,捧着别人的玩具不肯放,忘情得不像一个学者,可他的确是一位真正的学者,学术、思想都清高,却也明确、落实,不装高深,吓唬认得字的人;尖锐又理智,文采自然,言说历史、政治和别的,文学和哲学却总流溢。
他也是天真、可爱的。可爱,天真不是只附在小孩子身上,而是附在所有天真、可爱的人身上,是他们的本属,不分专业和年纪。
他总算把笔递还给我,我松了一口气。
我继续写《绿钢笔写的字》,他继续用他的钢笔在本子上写,嘴里说着:“不能比,不能比。”是指他的笔和我的笔不能比。自然,我笔下的文字和他笔下的学问也不同。我是写给小孩子读读的,他是直接写上社会大黑板、大屏幕的。读我的文字的小孩子,将来在社会大黑板、大屏幕上写出的会是更未来的思想、学问吗?但愿能这样吧。
我考取中学以后,天天盼望开学,因为开了学,上衣口袋里就可以别一支钢笔了,小学生不别,只有上中学才有资格别,高中生更神气,有的人别两支钢笔。那个时候,社会这样约定,别着钢笔也是神采。
考上中学的第一支钢笔是我自己买的,最新产品,抽拉式吸管,就如现今的式样,不是老式橡皮管子,捏啊捏……永生牌,乳黄色笔杆。
我走在上学路上,看着小学生奔奔跳跳,胸口连支钢笔也没有,觉得他们太幼稚了。
我一直从那时觉得小学生幼稚,直到现在自己依旧“幼稚”,总用钢笔,总带着钢笔,包里总是好几支,顾不上都写,就有些堵,于是就常常洗,有劲的很,真的是很有劲,有劲的意思就是好玩。
钢笔也是太厉害的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