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新华路

何菲

每年魔都深秋至初冬法国梧桐叶渐渐凋落的季节，是新华路最为高光的时节。

对于刹那间诗意的领略和对平凡细微之美的玩味，是中国江南人的独擅之处。易感的他们能在一草一木的荣枯往复中汲取生命流转的美学况味。尤其这几年，人们开始寻找东方的沉寂之美和与城市风物的同频共振，也从注重外表的过度装饰，慢慢转为内求。而新华路及其周边的大小马路、阡陌交通是最适合人与城市深度捆绑互动的街区。风物迷人，烟火味浓，更重要的是步行友好，骑行友好，能让人用零碎时间获得高情绪价值，可谓藏在市中心的“诗和远方”。

最近我与东方卫视导演高峰做了一场90分钟沉浸式Citywalk长直播，探索百年新华人文之美。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剪辑，反响良好。作为新华居民，小区三两栋楼，绿地窄小，出门就是马路，也因此给了我把脚下的土地，多盘、多遛、多发现的机会。

这片魔都“哥伦比亚生活圈”——新华路街道已经给我盘出包浆了，丈量过几乎这片区域的每一道褶皱和肌理。这个“圈”地处长宁区东部，与徐汇区交界，最东头是兴国路，是近距离欣赏武康大楼的绝佳位置。最西头的凯旋路，我原以为它建于解放初期，未成想它也是1925年工部局越界筑路的产物，最著名的是曾经的沪杭铁路联络线，如今的上海轨交线。这个“圈”曾属于老上海公共租界沪西越界筑路区域，类似租界的近郊。

开埠以来，上海成为外国人在亚洲的黄金落脚地。当时美商普益地产公司在哥伦比亚路（今番禺路），以及安和寺路（今新华路）周边，购地百余亩兴建高级住宅区，作为在沪侨民和达官贵人聚居的后花园，这片整体区域被命名为“哥伦比亚生活圈”。由匈牙利著名建筑设计师邬达克担任主设计师。邬达克纪念馆也坐落于此。

我在这片区域生活了十几年，这个“圈”的前世今生不少都被我挖掘出来：比如新华路和法华镇路之间曾是法华浜，浜上有香花桥，种德桥等；比如交通大学里两棵三百多年的银杏树曾是当年法华寺大雄宝殿前的原物；比如红庄曾是一片茭白地，1947年由旧上海中国农民银行投资，征地建造新式里弄住宅；比如到邬达克设计的29栋不同国家风格的“外国弄堂”里，如今哪些房子代表了老钱，哪些则是72家房客。

在这场Citywalk长直播中，我与高峰说了我的独家发现：院子里栽种棕榈树、屋顶倾斜度更高，是邬达克圈的鲜明特色。即使是老洋房，也多是乡村别墅。

归纳起来，我觉得这片区域的魅力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其一，它是上海的门面。浓荫密布、花木扶疏的新华路是上海最早作为景观道路打造的景观路段之一。“外国弄堂”、各国风格老别墅、红色革命家旧居、昔日总领事馆、公使领事官邸、近代民族资本家私邸、影城、民族乐团等星罗棋布。漫步时，路上时常能看见文艺界退休人士、老派文化名人。类似“寻找新华路”的黄包车、新华书店电话亭快闪店等装置艺术，时常在这片街区闪现，盖因新华路有着隐忍而不失优雅的性感，有着欲说还休的故事感和浑然天成的氛围感，颇能诠释何为海派。

其二，它是上海的里子。这片街区像一件经典款大牌风衣，衣料、剪裁、针脚、纽扣悉数禁得起仔细琢磨端详，不仅有物理层面的精细，更有精神层面的洒脱，构成了浑然天成的优雅、实用和高级。

它从布局到细节皆有功夫，作为一种让大部分普通人安心过日子的空间一直存在着，保存了常常被忽视的世俗文化和市民价值。中西新旧的冲突与融合成为这个区域的重要线索，它不仅是个完整的社区符号，更是个微缩的、开放的，有着精细颗粒度的上海。

其三，它不停进行着微更新，而这种更新总能与这片区域的气质、观点、现实生活相适配。它既非一目了然的生机勃勃万象更新，也不是寂灭无聊，而表现出动态恒定的哲学追求，所以久处不厌。

其四，它的文脉源远流长。

对旧物旧情旧人旧厂房旧时光的珍存与涵养，有节制有策划的吐故纳新，是这片区域的一贯调性，勾勒出人文与生活业态的整体气质。这气质不仅可以呈现为法华镇路的千年石础和银杏树，也可以呈现为孙科、马相伯、于右任、贺绿汀、荣漱仁、董竹君、陈香梅、邬达克等等不胜枚举的住客，也可以是交通大学、复旦中学、少年儿童出版社、光华医院，是西区老大房、红宝石西饼店和终年排队的秋霞阁鲜肉大包，这气质也能被称为：文脉。

因此关于上海精致社区生活的大多数元素都在这一带伏藏、栖息并焕活。

其五，新华路是以小见大的上海缩影。

从辖区面积来说，新华社区是个小地方，但在社会治理、公共服务等城市软实力方面，新华路呈现出精致务实、民生为大的风格。它的空间格局里，商业生活配套与产业结构布局实现远和近、疏与密的有机融合。

这片区域有种十分温和恒定的东西，也能迅速找到适合自己各个时期发展的坐标和思路，不紧不慢跟随上海乃至国家发展的节奏，走出风格，体现价值，保有专属魅力。

只因它从未顾盼自雄，只因它始终心量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