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阎晶明

高铁时代，速度全面提升。绿皮火车，仿佛已经远离我们的生活，成为遥远的记忆。我的小孙子住在北京西郊的某个高楼里，我时常会护着他在窗口向远处眺望。时不时地，一列绿色的长龙驶过，他会兴奋地喊：看，火车来了。我则趁机向他普及一点知识，那个火车，人们叫它绿皮火车，当年可是非常现代的交通工具。可是现在，高铁差不多就完全替代它了。很难见到呢。

这样的兴奋和故事也就维持了一年时间，最近这半年再张望，绿皮火车不见了，经常驶过的是箭头般冲刺的、白色的高铁列车。蒸汽机车已然成为过去时，一个时代眼看着结束了。

然而就在上个月，2024年的秋天，我却有机会乘坐了一回绿皮火车。怀旧的感觉果真极其强烈，以至于产生一种莫名的新奇。“是这样的”，就是在激活记忆中最多的感慨。

那天晚上，我需要在湖北宜昌参加一个文学颁奖活动，又要在次日上午出现在湖南益阳的清溪村。白天在祖国大地上奔跑的高铁，到夜晚都休息去了，或接受检修，或补充“养分”，总之，能坐的只有夕发朝至的绿皮火车了。不，应该说，幸亏还有旧式的火车可以乘坐，让我可以在第二天清早如约而至。那是成都开往长沙的班次。主人送我到站台，挥手告别后我独自进入预订的车厢。一条狭窄的通道，里侧是推拉式的门，上面贴着铺位号码，我才想起来了，这就是软卧车厢。推开我所在那个空间，眼前只见两位中年男女正在吃饭，一个塑料饭盒放在中间的小桌板上，饭盒外的塑料袋同时起着桌布的作用。我在上铺，熟悉的白色的被褥、枕头，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某种高级。

已是夜里十一点半，我掰开通道的折叠小方凳坐下来，望着车窗外若明若暗的站台，等待火车启动。车厢连接处站着几个抽烟的人。绿皮火车不限制吸烟，他们掏出来的还是粗烟而非新流行的细支。一切如同往昔。我想买一瓶矿泉水，询问路过的列车员，说“到餐车去买啊！”哦，餐车，又是一种旧时的意象。就在隔壁车厢，几乎没有食客，列车上的几个工作人员正在聊天。仿佛很自然、很贴切的话剧舞台场景，制服、圆领T恤、并不立挺的衬衣，站立、趴在桌子上打盹儿、斜靠在椅子上说话，十分亲切。虽然是几条汉子，但第一次觉得“湘普”如此动听，说中带唱似的。他们对夜半来的乘客多少有点好奇，呼唤着同事来送“商品”。其中一位还主动过来递给我一支烟，细支的。紧接着是探询式的聊天，去湖南开会？是的，益阳清溪村。他们开始讨论了。益阳有清溪村？有啊，一个作家叫周立波，他的老家。周立波不是上海的吗？那是另一个，这位是湖南的作家。我就问了一个问题。这火车现在还挺繁忙么？当然，天天满座。软卧车厢都没有一个空位，那还真不错呢。我说。是的呢，从成都出发，沿线都是景点，旅游的人很多。也有很多人去长沙。长沙不是网红城市嘛，到那里玩的人也很多。语气里含着骄傲。

热情，陌生人之间的热情，这是在绿皮火车上可以得到的集中感受。我买好了矿泉水，准备离开，大家纷纷跟我道别。还有人问到长沙怎么去益阳呢。大概是想指点我公共汽车的坐法。我说有人接站去开会。又一位说，这趟车本来在益阳有停站的，后来为了提速，就不停了。我离开前，又把那支细烟归还给了赠我者。他并没有特别反应，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我所在的包厢，另一个上铺也已有乘客到位。我正犹豫行李箱怎么处置。下铺的那两位中年夫妻同时指导我，铺下面可以放，顶部也有行李空间。而且主动打开顶灯，容我安妥。仍然是一种热情，陌生人之间的。这似乎更值得怀旧。

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我在局促的铺位上躺了下来，安然入睡。一觉醒来，居然已经进入长沙。很好的一觉，格外安静和平和，甚至有一种人世间非常美好而完全不必计较物质多少、贫富差距、条件好坏的满足感。说是一觉醒来，其实是列车员推醒的。“上铺，长沙到了！”后面的四个字婉转得依然动听。预计五点二十六分到站的火车，居然在五点整就停到了长沙站，老站。提前了近半个小时。绿皮火车原来如此努力，在深更半夜里，它要跑出高铁的速度，让每一个人都早一点回家，早一点到达旅游景点。我突然觉得，火车和随它而行的列车员们一起，都很热情，都很努力，都很有诚意，都很温暖。

初秋早晨的长沙，细雨蒙蒙，没有不便，只觉得清爽。朦胧的灯光也绝非慵懒，而是一种温柔。接我的朋友惊诧于我居然已经出站，他们是掐着点来的。我说没关系，正好我去找一个合适会合的地点，能省不少事呢。沿着车站广场的人行道前行，我看见远处有一座灯火通明的建筑，上方有三个醒目的灯箱大字：售票处。这不是传统火车站最明晰的标志？就到这里集合吧。果然，朋友和我几乎同时到达售票大厅的门前。喊我名字的居然是跟朋友一起来接我的司机师傅，我们并不认识，他却从车窗里试探、又是大声地在细雨中呼喊我。哈哈，此刻，在长沙，余华的小说名太应景了。上车后我问他怎么认出来的呢，他说，看着就像来开会的。看来，老式的火车站，还真是大包小包回家的人、一群一组旅行团的居多。

上次从清溪村到长沙，也是驱车，觉得路途并不短。今次再行，却觉得距离如此之近，入住后还需要再等差不多一小时才用早餐呢。

绿皮火车，真是又快又稳又便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