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植物给人的感觉总是被动。会攀援的是例外。
一旦闻到了“空”,藤类的生物就立刻竖起雷达,像鲨鱼闻到海水里的血腥气一样,不论多远都能灵敏地游弋来。
单位窗外一排老房子,最靠东的一栋空了出来。起先有人来装修,先后拆掉了大门和阳台门,又从窗框里拆掉了所有玻璃,一包包水泥和装修材料搁在院子里,一副要大干一番的架势,但后来不知怎么工人就不来了。空置的屋子闲在那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件家具,没有一个人影,偶然麻雀从北面钻过来,竟能一下子穿到南阳台,连小鸟们自己都有些惊愕的意思,因为熟悉的阻隔都不在了。
好像有谁通知了似的,爬山虎攀援了过来。
起初只是试探地在屋角展开一些叶片,然后伸出一条长长的枝条,向上登楼,后来是一组一组雁阵般的队列,大军压阵一样,覆盖了墙壁上的裂纹。每天看看它们,都是毫无变化,但一年过去,爬山虎的经络已经布满了高处阳台的扶手和屋顶的遮雨檐,然后向室内延伸铺陈,在装修未完成的房间,以植物的审美,完成了一场对建筑内外的改头换面,宣布了占领。
我有时在阳台向它眺望,它紧挨着几栋一模一样的三层楼小屋,那几栋住着人的屋内走动的人影,透露着三餐四季的烟火,按时令晒出的衣服,呼应季节的变化。而同样的时间落在这幢爬山虎之屋上,就如雨点落在沙漠里,失修的断壁颓垣上被轻轻砸出无数小坑洞,空洞的立面回复以沉默。人间的节奏好像对此无可奈何,因为它现在被纳入植物的辖区。风吹来时,爬山虎绿色的小手纷纷鼓掌,像一汪泛出涟漪的湖,一整面被竖起来的湖。
小时候,校园的围墙也是这样一面湖,把世界隔绝成我熟悉的和未知的。我记得有那么一个傍晚,因为参加社团活动,我被允许在放学后留在学校里。我愉快地跑去操场,平时要排队玩的游乐设施现在全属于我,我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一只球从我身后滚了出来。我站起来诧异于眼前的不可思议——我很清楚此刻操场里只有我一个学生,直到脚步声响起。
那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说,他是翻过围墙进来的。“我就在隔壁小区,”他说,“经常翻进来。”他毫不在意地拍拍落地时粘在他膝盖上的跑道煤渣屑,跑了几步去捡回他的球,然后回到沙坑,和我一起挖了一会儿沙。三十年前的事了,我不记得我们聊了什么,不记得他的名字和长相,对我来说,那一个钟头,就好像是和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场域的外星人在玩耍。仅仅是他的存在本身,就让我感到破次元。那个傍晚,时间过得飞快,天色暗下来时,他说他要回家了。他用下巴和胸膛夹住皮球,然后攀援着长满爬山虎的墙三两下就翻了上去。在跳回他的世界前,他和我说,下次再一起玩啊,再会。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也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后来每天早上出早操的时候,沿着跑道经过这一面墙的时候,我总会多看一眼背阴处的墙的尽头。
童年像一个梦,也许一切都是一段梦。真实仅仅是存在于接受梦境时的感受。如冬季来临,爬山虎叶片落尽时,你发现眼前的只是一面水泥墙,平平无奇。
我记得那天这个小孩临走时,把一小段新鲜扯下来的爬山虎的藤蔓按照其蜷曲的造型缠在我们操场的秋千上。我也记得后来其他同学发现这段藤蔓时的大呼小叫“明明没有根,这里怎么会长出爬山虎”。同学们招呼我去看的时候,我也表示啧啧称奇。我不想告诉他们为什么。
爬山虎收拢红色的壁虎般的小爪子,正躲在那里酣睡,这个片段是只属于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