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
2009年8月,我从山里去县城采办伙食。我骑着摩托车出山花了一个小时,继而在315国道上驰行了一个半小时(速度不下于90迈),终于在中午前抵达县城农贸市场。等我将两个褡裢塞满东西,搭在车上,检查购物清单,确认无遗漏后,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去吃了“华英炮仗”,然后返回。
在半道上遇到雷雨,于是绕道去了曲陇口,在已废弃的——原是一名赤脚医生的冬窝子——破旧小屋旁的板房商店里避雨。我买了一包八宝茶,店主用炉火上沸腾的开水冲在厚厚的玻璃杯里给我端过来。我看着他,想起了他的过往。
这位店主是海西人,大家都叫他海西人。某一年,他拉了一车黑山羊来这里贩卖,也可以用马或牛来交换。他每天赶着黑山羊在牧道里逛荡,但山羊的伶俐和敏锐让他吃尽了苦头,怎么也抵挡不住它们往两边的场里面钻。由于人生地不熟,更是孤家寡人,引来了一些牧场主人的刁难。其中有生性好占便宜的安木正加,他瞅准机会,逮住了黑山羊在他的草场里大量吃草的证据,并将铁丝网边沿一带吃光的草全归咎于海西人(其实是马家的那群逛牧道的马吃的)。海西人贱卖给了安木正加十只山羊,余下的三十几只也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被另外一些人用同样的,或类似的借口瓜分。
海西人自觉没脸回故乡,遂要求租用赤脚医生的那间勉强住人的破屋。几个黑山羊新主子出于愧疚的心理,便共同为其办妥了这件事。破屋永远属于海西人了。
但这下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海西人用贱卖山羊的钱买办了一些烟酒杂货,开了一家小到不能再小的商店——叫酒馆其实更合适——没想到生意出奇地好,这里的人喝酒就像喝汽水,看着已经是醉了,可打几个响嗝,渐渐地又醒了;抽烟就像吸空气,眼瞅着人都干枯了,好像一点火星整个人就会爆燃,但他们吐吐舌头,喝口酒,就又变好了。
海西人每个月少说也得进四五次货,慢慢地积累了一点资财,小店也多了些货物,这下子,从不光顾的妇女们也三三两两地来了,这个买一件衬衫,那个买一条裤子,或是袜子。等他进了白糖、酱醋、蜡烛、毛线和碗碟之后,她们来的数量和次数都超过了男人。
男人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来喝酒抽烟聊天吹牛的;另一种是买烟买酒的。其他来此的各种可能性都被妇女包圆了。因为来的妇女多,海西人很快就和一个女士眉来眼去谈恋爱了。这女人恰好就是最后一个巧取豪夺他山羊的那个男人的寡居女儿,是巧合还是报复都无所谓。反正他盖了崭新的板房,结婚了。
说了这么多,没说海西人的名字叫哈斯楞。他有浓密而油亮的眉毛,宽阔的鼻子和脸盘。他是典型的高地蒙古人长相。他的身高在没有靴子的衬托下不出众。要说特点,这些都不算。哈斯楞的头发才算是他本人最中意且别人也格外关注的,他的头发是黑色的(大可不必把他想得不正常),足够的长度和马尾般的粗糙使人联想到堆积在一起的铁路枕木。他的可称之为堆积的头发堆积于他的脑后,一直到第十三到第十四节脊椎间,到这里,头发便按照自然规律减少了,像个锥子。
哈斯楞一结婚,就更加勤勉持家,到如今我来避雨,他已家境殷实,不复当年落魄。
我喝着盖碗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哈斯楞聊着。一杯冰糖茶水喝了大半,我自个儿起身抄起一直在炉火上沸腾的水壶,将杯子添满。下午过半,天气胶着,隐隐再次有闷雷之声从天边铺盖过来。我接了一个电话,是妹妹打来的。妹妹中学毕业后直接去了技校,学的是兽医专业,因此注定未来的工作是在牧区。可她一心想离开这里,草原的绿色让她患上了眼疾,是那种一旦长时间看着绿色就会泪流不止,并且头痛的病(真是一种奇怪、闻所未闻的病),这就和未来的工作产生了矛盾。她倒是不担心,整天无所事事,不是谈爱情就是看爱情小说,至于专业书一页都不翻。她说到工作的事,大约已有眉目,由朋友介绍,打算去海西的一家乡间兽医站。那里少有绿色。
挂了电话,不觉莞尔。我对海西人说,我妹妹真要去当海西人了。他说好呀,戈壁滩没有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