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得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王国维是文人,也是兼蓄西学的文化大家,既要作民族文化传承进化的思考,又要作探求世界真相的哲学思考,因此特别艰难。这首词,是特殊时代阶段的产物,特点是“遗念”“哀思”“转承”“求索”。后人看这首词,虽然没有看到爆发力和颠覆性,却找到了时代的关联性。在社会重大变革和转型过程中,这些诗词具有见证和反思的意义,真实地表达了变革前夜的景象和风云雷动的大势,反映了一个文学大家如何从接续传统文化转向观察人类世界社会活动的经历与过程。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楼上楼下,楼内楼外,变幻莫测,不间昏晓,物质的世界,舆论的世界,精神的世界,越来越广远的世界,越来越纠缠的世界……诗人感受既清醒又模糊,既真切又未知。“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往上看,心事连广宇,往下看,众生如蚁行,不论高高在上,还是行色匆匆,都是人小天大,都向尘中老。在王国维的视界里,世界的意义必定在世界之外。世界是纠结的,人类是渺小的,他看到的是尘土飞扬,人生恍惚,不平的大道,不平的心绪。他向往平静,寻找秩序,他希望有人能设计出自由平等的社会秩序。但是,他不知道人类文明的秩序并不能设计规划出来,而是人类在自由生长中共同进化的成果。他希望在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他希望进入他的三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进入了第一重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车尘树杪尘中老;也达到了第二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但是他没有机会进入第三重境界。旧朝代已腐朽不堪,丧钟敲响,末路上车尘滚滚,与时俱灭还是寻找再生,万重纠结,万分惆怅,“薄晚西风吹雨到”,今朝明朝,昏晚晨晓,日复一日,暗伤流潦。
这首词是他人生最悲观时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不轻不重,不古不今,正好因应了个人遭际与时代变迁的交集。父亲、妻子的离世与旧政权的崩溃,使这声叹息更为沉重,是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与扬弃的深刻反思。反思与进化同步,维护与维系互动,王国维先生有维护之功,却也有维系之痛,当他绝望窒息的时候,也只有用中国文人的独特方法来解脱生命。“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这是永久的失意、时代的告别,是舍之痛、存之辱、继之难的互噬。这种心情一直撕咬他,只让他活到1927年。
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冷静,冷静得不惧死,冷静得可以把生命封冻。悲观者往往是思考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对人类生命价值和生存动机的反思;悲观者同时也往往丧失对未来的信心,不是外部行动的勇敢者,却又是自我尊严维护的勇敢者,如屈原一般死去,然后把尊严和思想留下来。他们用生命呼唤文化的传承,同时也凸显中国文人自我认知的复杂性、困难性和局限性。在看不清自己的本质性格价值观等内在的特质的情况下,在不能自拔的困境中选择向另一个世界寻求答案。
“明朝又是伤流潦”,这是旧时代文人永久的伤痛。“流潦”,积水也,“潮流”,海水也。图将异日跨海潮,不向明朝伤流潦,才是“行走”人生、探寻世界的更好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