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厍
米沃什的诗《在溪边》很容易让人把它和中国古典山水诗联系起来。不过,显然它是不同诗歌文化背景下的另一路数的山水诗——或许,把它仅仅当作一首歌咏山水之作并不合适——尽管初读前三句就足以让人想起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王维以十个字的尺幅,尽显汉语的精练与谐美,其中声调的流转和意境的空灵向来为后人所称道。相比之下,米沃什的诗似乎更见细节,更加及物,同时也不失灵动。与汉语山水诗的高度凝练或极简有别,米沃什以铺陈之法展开层层描绘,绘形之不足,继以绘色,绘色之不足,再继以动态的摹写,类似西画,不但形色俱全,而且光感十足。
“清澈的水流在岩石上流淌/在山谷底部,高大的林木中间/岸边的蕨类植物在阳光里闪烁。”水流、阳光、蕨类植物,三个元素性意象营造了原始、静谧的自然之境。而从“层层叠叠的绿叶姿态万千”到“边缘锯齿形——谁能将它们全都说清”,则由绿叶形态的万千变化作物物的联类想象,一种观物的自在性和多维性同在的审美体验,足够引起读者类似面对古典山水诗时的幽微感慨:人在自然的无限丰富面前是多么局促、无知而卑微!
“白色的织锦/蓝色的酒杯、明黄色的繁星/小玫瑰花成串簇拥”,明亮的色感,赋予画面以更多彩的审美意趣——织锦、酒杯、繁星、小玫瑰花,于绘色的同时,诗人对物的形态继续抱以极大的兴致,显得他对于自然之物的认知一如初见,充满惊异和好奇。唯其如此,诗人才有耐心“静坐凝视”,把诗的突触不断探向自然中更富生机的动人细节:“黄蜂飞舞,蜻蜓翩跹/食虫鹟飞到空中/黑甲虫在彼此缠绕的树枝间忙个不停。”这种物我相融的和谐,正是诗人之于自然的理想关系的诗意呈现。
诗人以一种类似“赋”的手法表现人在自然生态中的存在诗意,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主、客观的融合。按理说,诗即便到此为止,也可以成立和自足,但是诗人显然不满足于此。“我似乎听到了造物主的声音/‘或做石头,一如在创世的首日永远默不作声/或做生命,条件是终有一死/还有这令人陶醉的美伴你一生’。”他用虚拟的“造物主的声音”,赋予诗以“思”的品质。当然,与其说这是“造物主的声音”,毋宁说是诗人自己内在之思的声音。诗人以思引思,不给出确定的答案。这个看上去无可无不可的选择题,实际上蕴含着诗人的价值取向,虽然他只给了一个“或然”的模棱态度。人之为人,大抵是无由选择“做石头”的,既已为人,“做生命”就是不容推辞的命运。即使“终有一死”,也要向美而生(令人陶醉的美伴你一生)。这差不多是“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大地”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这首诗肯定不是一首以偶然始以偶然终的所谓“客观”的诗。它有完整的结构和思维的推进逻辑,有想象的丰满和画面的丰富性,更有技术的多维支撑,才能达成艺术的高度圆融。它的“光感—形态—色彩—动态—哲思”的运思结构和推进模式,具有很高的语言完成度和自足的审美空间,最终造就了一个精致的艺术成品,而非半成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