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怡微
去年秋天,我参加了社交媒体平台“小红书”举办的“身边写作大赛”,担任评委之一。新媒体写作区别于传统写作的地方,在于它的互动性、算法不确定性及其他结合视觉体验有关的综合呈现。令我没想到的是,主办方的工作态度也非常“卷”。对于我的评审分数和评语,开了至少两次线上会议,需要我逐一解释缘故,并分享使用体验。这是担任其他文学比赛评审从未有过的经验。我赞赏它的公平性,慢慢开始认真观察媒介与写作呈现的复杂关系。
因为是首届比赛,受众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机会被看见,我的账号后台有大量信件蜂拥而至。最后入选复赛的作品,由主办方初筛完成,类目可谓面面俱到。有外国人写中国生活的,有雅思教师失业后去英国陪读当代购的,有自闭症商业机构教师辞职改行做配音员的,也有书写人生回忆录的。这两年,因为疫情和经济环境的关系,更多人沉迷互联网社交媒体的使用。有些变动中的人,有机会看到危机中普通人动荡生活的细节,这些话题也确实是经由社交媒体来传递会更直接、迅速。像那位雅思老师,就写作了一些她所见到的留学生生活变迁,有的中国家长极致溺爱,有的则突然破产。有一位学习特殊教育并去自闭症商业机构任教的老师,曾在公司业绩和道德良知间苦苦挣扎。她是有机会身处社会关怀和资本逐利之间的观察者,可惜她不愿意露面参与公开讨论。
颁奖那天,我有机会与三位决赛入选者对谈。其中一位男选手,写的是自己35岁失业后在广州打电销的经历。他的行文非常“知乎”,有说教的一面、亦有沧桑世故的一面。没想到直到对谈时才发现,他讲话特别有梗,每一句都经过精心设计。甚至参加这个女性用户为主的平台选拔,也是特意搞的差异化策略。打听下来,原来他真的曾经参加过脱口秀的选拔。可见在各个领域,他都曾努力“被看见”。还有一位是北漂妈妈,她所见到的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其实非常割裂。在网络世界中,陌生人对她育儿的方式非常赞赏,喜欢看她分享带女儿认真生活的点点滴滴,认为孩子的自然天性不可被抹杀。但到了现实世界,体感却完全不同,就连房产中介都会主动提醒她,你买的不是学区房,以后操心的事可太多了。她要如何处理这些截然不同的意见?又该如何规划孩子的一生?她有时能从网友评论中获得自信,但这种正反馈是十分不确定的,需要媒介使用者清醒地辨析。
而最令我惊讶的,是一位名叫“我恋禾谷”奶奶。她今年70岁,在小红书上发表的文章题目是《老伴儿的生平》,讲述了已经在2015年离世的老伴儿的人生经历。她讲述生动、亦能看到半个世纪的中国社会发展的脉络。我开始没有给她打出最高的分数,没想到见到真人时,才发现禾谷奶奶实在是太有趣了。例如她说,她会选择在凌晨3到4点之间发文。她起床后,会把自己手写的回忆录经过整理后发布在小红书平台。特意选择在这个冷门的时间,她的解释是自己的丈夫已经过世了,按民俗来说,那个时间段发布出去,另一个世界的他才能看到。我有时分不清楚她是在说笑话,还是在说真的。但禾谷奶奶现场分享的效果极好,年轻人都很喜欢她的地狱笑话。例如她会说,她本来的网名叫做“我恋黄土”,后来发现不太吉利,就改成了“我恋禾谷”。
参加完颁奖之后,我回到单位上非学历写作班,同样遇到了一位70多岁的女性学员。在下课后她问我,她们的经验是不是已经没用了。我顿时觉得自己准备的内容很可能让她感到陌生和不安。如果她的经验已经没用,那我的经验很快也会没用。当机器写作的经验完全有能力取代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折旧的人的经验时,难道人的价值就没有了吗?当然不是的,但我还是十分伤感。“身边写作大赛”结束之后,平台给入围者拍摄了纪录片,我看到禾谷奶奶的影片非常感慨。这也是我在裁判后,重新打动我的力量。禾谷奶奶十分尊重年轻网友的意见,领奖前还让粉丝帮她挑选衣服,她最后选了一件和老伴一起定做的褂子。网友看到了非常高兴,那条选衣服的笔记成了爆款,甚至超越了她参赛的作品。这真是离奇,但却有“算法”的逻辑。听说,小红书会特别开辟一个“老红书”的赛道来传达各个年龄段女性的生活方式。我猜想“我恋禾谷”奶奶,会是“老红书”的第一代ic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