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
大概有二十年了,我一直在找它。可人世渺渺,我心里也拎得清楚,但凡遗落的想要找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何况,它又不是一件物品,那是藏着我命运玄机的灵物。许多年前那个夏天,毫无征兆,它降临在我的眼前。仍然是许多年前,它又毫无征兆地被我遗落在人间。旅程漫长,如今我格外怀想它,也是因为分开的岁月足够久了。时间会让人觉悟。
追究起来,“它”这个字,就是先祖为它发明的。是个象形字,一个头、两只眼,余下的全是柔软逶迤的身子。《说文解字》有云:“它,虫也。从虫而长,象冤屈垂尾形。上古草居,患它,故相问:无它乎?”后半句的意思是,先民们相遇于野,不像今天这样,互相问一句“吃过了吗”,而是问,“路上没碰到它吧?”
它是神秘的灵兽,先祖对它又怕又惧。上古时候,部落的图腾崇拜,几乎都与恐惧有关。威猛凶险或神秘莫测之物,无法战胜,也不知其来历行踪,于是由畏而敬。汉画像石的女娲和伏羲,也是人首它身,两尾相交。当人们没办法征服一个物种,又不敢轻慢诋毁,于是衍生出另外一条出路,将其神化。
人总是智慧的,审时度势、见机行事这些词,也都是人发明并贡献给全人类,并不是发明者的私属。那么,假如遇见神化的它呢?假如遇见的时候,鸟鸣清脆,溪水如镜,山岚披着八月的汗珠在前方张开怀抱呢?
那不是日常的童年,我并非在山村出生长大。分野,字典上阐释为“不同事物之间的界限”,八岁那年,当我跟随下乡行医的父亲,跨过城乡的分野,我的灵魂用脱缰的方式,让我领教了另一个我的存在。那个我把烈日当作金灿灿的发饰,在它的装点下,我甩掉凉鞋,踩踏大地结实滚烫的肌肤。庄稼在眼前,山峦在身后,风在这里是一波波灼热的稻浪、焦了边儿的玉米高粱。山里红还只是一个个青绿色的小豆子,蜻蜓却已经是盛装的豆娘。
那只巨大的豆娘简直是城市孩子眼里的妲己,古典、华美、魅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曹植的比喻也从两千年前策马飞来,怂恿我去追逐。可是真能追到吗?妲己蛊惑帝纣设立“炮烙之刑”已是三千年前,曹氏父子名留青史,真实的生平人品,却“无法见,不可考”。洛神是谁——是曹植嫂子甄氏,曹植对君王的效忠之心,还是原配崔氏?真相太过古老,像豆娘神秘的翅膀,隔着历朝历代的光芒,在我眼前扑簌闪烁,若即若离。
又是一道屏障,一个分野——那是一排木栅栏,高度刚及我的腿根。栅栏后面是一片开满紫花的豆角地,再往前张望,我看到了秀美的山峦。如果我一直不收回目光,如果我飞快地将左腿跨过栅栏,我是不是就不会被世间最灵异的美诱惑——我无数次这样假设,又无数次亲手把假设推翻。
我是愿意遇见它的。惊悚很快会平息,随着时光推移,我知道人生并不缺少寡淡,而奇遇才是上天的眷顾。
它静静看着我。横陈在齐整的木栅栏上,扬起美艳的头颅,吐出尖细的长舌,用一双黑黑的瞳仁,静静看着我。那一刻,天地都如处子般静美,它的注视有上千吨朱砂的药力,非但没让我恐惧,还让每晚梦魇的我无比神安气定。
“蛇!毒蛇!”屋里的农民伯伯眼尖嘴利,大喝一声,旋即一众人等已经跳出窗户,冲到了我身边。他们手抄铁锹、耙子和长棍,朝那催眠我的灵物一阵乱打。它不见了,而我还跨在栅栏上,纹丝未动。
铁锹、耙子和长棍,这些平日里用作征服土地的家什,和热情勇敢的农民一起喘着粗气。他们围成一道屏障,企图成为危险与平安之间的分野。我听见有人在懊悔,为自己也为农具的鲁莽。我低下头,心中有赧然、茫然、讪然,可是后怕和恐惧——至少在那个烈日高悬的正午,是无形也无相的。
也许是众目睽睽让我低下了头,也许另有神秘。多年以后,我喜欢的另一句佛语为我解释着那次低头,四个字,因缘现身。
是它,它在看着我,趴在我的赤足上,扬起墨绿色夹杂黑色花纹的美艳头颅,吐出尖细的长舌,用一双黑黑的瞳仁,静静看着我。周遭的人们似乎都变成了铁锹、耙子和长棍,他们七嘴八舌却看不见它。豆娘早就飞走了,栅栏不是洛水河畔。万古的寂静里只有我喃喃说道,爸爸,你看它多美啊。
比蜻蜓振翅还要低微的声音扯动了人障以外父亲的耳鼓,他安抚众人也安抚我:别动,千万别动。随后我的父亲变成古代智勇双全不乱阵脚的将军,轻轻俯身,伸出两只大手,分别对准首尾,钳了下去。
它被父亲生擒了。几分钟后,它变成一瓶新启封的医用酒精里盘绕的标本。此后数年,它一直在家里的写字台上看着我,直到我出嫁,直到父母后来换房子,搬家,它因数十年不变的美貌被搬家公司的人偷走。
拥有它的那些年,我一直猜不透从相遇那一刻起,它究竟想对我说什么。彻底失去并且寻觅无果的这些年,我渐渐觉悟,它想告诉我的都是我此生必将经历的。其中之一便是,在大众视线里,被故意标榜的正确和正义之外,世界永远有另外一番面貌。那些灵魂深处的美丑善恶,才牵涉一个人只能由自己定义的真正的命运。
“长路漫漫,我永远是你的知己啊!”八岁那年盛夏,它飞出殷代甲骨文卦象,对于我的不惧怕和缘定三生般的喜爱,报之以不去伤害,乃至美丽的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