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大家也许知道也许不很知道,多少年来作为教书匠的我每每不务正业,除了搞翻译,还时不时跑出去到处“忽悠”。往好里说,就是做讲座,讲座时长大约一个半小时,讲完“互动”,接受光临捧场的朋友的提问。说实话,同唱独脚戏的讲本身相比,回答提问才是“叫板”的时候。听众少则二三百人,多则五六百人,甚至上千人,里面卧虎藏龙,十面埋伏,不晓得会忽然出现什么情况。比如不止一两次有人这样问我:“林老师,现在好像不只你一个人翻译村上了,那么你如何评价别的译本呢?或者说,两相比较,你觉得自己的翻译好在哪里呢?差在哪里不说也罢……”
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认认真真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回答的,但有一次例外,就在上海这座开放包容的城市。我的答话连珠炮般脱口而出,也罢,差在哪里就不说了,何况我还真不知道差在哪里,只说好在哪里吧!好在哪里呢?好在我的翻译有灵气、灵性。灵气、灵性这东西,在翻译当中或许仅占1%甚至0.1%,但译文的最后附加值——“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的文字魅力就取决于有没有这1%甚至0.1%。有,一个个字就会机灵起来,在纸上活色生香载歌载舞;没有,所有语句都齐刷刷趴在纸上,拎都拎不起来!无论那些语句貌似多么“正确”、多么“忠实”,技术上多么无懈可击。是的,对于文学翻译、对于艺术来说,技术不是一切,“正确”也不是一切。
为了增加说服力,我还搬出村上春树。村上一次说假定有AB两个钢琴家,A钢琴家技术炉火纯青无可挑剔,但弹出来的音乐偏偏缺乏震颤灵魂的力量;而B钢琴家技术上偶有失误,但其中恰恰有摇撼灵魂的元素。你喜欢哪一个,村上说“反正我喜欢B”。
如此回答完毕,观众席不期然响起足够热烈的掌声。借用村上的比喻,就好像厚厚的云层忽然裂开,阳光从那里一泻而下,把大地特选的空间照得一片辉煌。那一时刻,真个让我觉得世界美如斯,人性美如斯。不瞒你说,那天晚上我吃完东道主招待的“工作餐”后,独自拐去小巷找一家酒馆喝干了一瓶“石库门”,喝得险些找不到宾馆门房间门。你想,长期憋在心底的话,一朝一吐为快,又有自发的掌声,人生中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情吗?不亦快哉,岂不快哉,何其快哉!
灵性、灵气,换个说法,就是艺术悟性,文学细胞,文学才情、才华。村上说小说家的“资质”有三项:才华、精神集中力、后续力或耐力,其中最重要的是才华。既然作为小说家写小说需要才华,那么理所当然,翻译小说也需要才华。而对于文学翻译的误解也就在这里。说来也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认为会母语的人都可以搞文学创作——都能写诗写小说写散文,却有不少人认为只要会外语即可搞文学翻译。这绝对属于误解。请这样问问自己好了:你会的是日常性母语还是文学性母语?你会的是日常性外语还是文学性外语?对于多数人来说,二者之间的距离,恐怕不亚于从松花江到澜沧江、从长白山到武夷山。说到底——以前我也说过——翻译是母语的一种特殊写作。
进一步说来,就算很有文学修养,就算文学性汉语和文学性外语的功底都够深厚,那也不一定就能搞好文学翻译。我就知道有人双语功底都甚是了得,每个词每个句子无比“正确”,“主谓宾补定状”语法也无懈可击,但作为文学译本干巴巴味同嚼蜡,蔫巴巴神采全无。无他,盖因译者缺少文学悟性。前面说了,文学悟性或灵性、灵气这个东西,在所有翻译要素中或许只占1%甚或0.1%,而这1%甚或0.1%却有点铁成金撒豆成兵的魔法。又好比做豆腐,有这一点点卤水,豆浆就会很快聚敛成形,化为白嫩嫩平整整见棱见线的豆腐块儿;而若没有,豆浆就永远是一锅液体。当然如果你说俺就喜欢豆浆不喜欢豆腐,自是豆浆之幸。
也罢,你喝豆浆,我再干一瓶“石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