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
早起,煮稀饭,又在洁白如玉的米粒中搭进十几根山芋条,不一会儿,稀饭沸腾如鼓,山芋条的粉糯香气咝咝溢出,一寸一寸弥漫,整个屋子都香,整个早晨都香。这么多年来,只要起得早,我都会煮稀饭。尤其天寒地冻的早晨,有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脸上,一碗稀饭穿肠过肚,贴心贴肺,微汗幽幽,从毛孔渗出,身心俱被洗刷,一天的日子也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山芋条是小石送我的,他年前回乡下老家,虽然父母不在了,但还有年迈的二叔,他在故乡最后的长辈。小石的二叔我见过多次,憨憨的,说话不紧不慢,有浓重的口音,我听得懂,他看向小石时,满是长辈独有的慈爱,我也看得懂。
小石临走时,他二叔翻箱倒柜,捡拾出一摞子东西,小石站着没动,静静看着二叔往车子塞大大小小的袋子,内心却是翻江倒海,这样的情绪只有在面对故乡和长辈时才会有。
小石路过我所在的城市,特地拐到我家楼下,先拿出山芋干,又拿出咸鱼,我都接了过来,他再拿出鸡蛋,我坚辞不受。我说,带回去给两个娃吃吧。他的两个女儿,一个读小学,一个读高中,伶俐、可爱,谁见了都会喜欢。
山芋条和手指一般长、一般粗,白纸一样白,月光一样白。我略有些诧异:怎么做成山芋条呢?我小时候跟着孤寡的外婆在山里生活,大米不够吃,几乎每天都要吃两顿山芋或山芋干。山芋可用来煮稀饭或放在饭头上蒸,还可切成片,晒干,做成山芋干。山芋干放麻袋里,透气,可长久保存,但老鼠会咬破麻袋,外婆只好把山芋干放进大口釉缸。青黄不接的关口,父亲翻山越岭来到外婆家,挑回满满两大袋山芋干,邻居们羡慕得不得了。
小石是我30年前的学生。我那时在江南的一所中专学校教英语,小石的英语学得不咋样,整天痴迷写诗,偶尔见诸报刊。我也写,不写诗,而是写散文、杂文,也是偶尔见诸报刊。彼时,认真读书的学生少,见到想上进的学生,做老师的当然喜欢。小石来自乡下,他一边读书,一边在学校旁边的早点摊打工赚生活费。我早出晚归,便把单身宿舍的钥匙给了小石,好让他在我的房子里安心写诗。小石毕业后辗转很多地方谋生,始终没忘我的“一房之恩”,几十年中一直跟我有频繁联系,他待我如长辈,我看他为兄弟,这样的师生关系当然挺好的。
山芋常见的有白心和黄心,白心的香糯,黄心的软甜。同白米混煮,白心山芋与白米粒相映,好似孤帆一片日边来;黄心山芋煮熟后,卧在白米粒中,颜色越发明艳。山芋常见,但山芋干不常见,即使现在的山里人家也很少做山芋干了。山芋容易腐坏,山芋干作为山芋的“衍生物”,保存起来容易得多。过去的乡下人家穷苦,春天时墙角要是有一缸硬硬的山芋干,当家的心里就不会过于恐慌。我小时候远离父母,除了外婆,见得最多的就是小姨娘,每次见到她,都像见到母亲一样。几年前,我去给小姨娘拜年,临走时,她从米缸里翻出一袋山芋干,笑眯眯地递给我。
那袋山芋干,我拎回了老家,又拎回自己的家,旁人不以为意,我却分外珍惜。小姨娘那么老了,还会做山芋干,且知道我肯定喜欢,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