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迪华年轻时
潘迪华(右一)和周采芹、曹可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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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可凡
王家卫执导的电影《花样年华》问世二十五周年之时,导演特别版作为史上最长版本在全球首映。潘迪华在片中所饰“房东太太”一角,戏份不多,却光彩照人。
她是一部沪港双重奏的传奇,一直在撰写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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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拍《白娘娘》债台高筑
乙巳新春,潘迪华的名字忽然飘荡在脑海之中,原因有二:
一是蛇年不期而至,有关《白蛇传》的元素遍布大街小巷。据说,有关“白蛇”的传说可以追溯至唐代,只是到冯梦龙在《警世通言》里留存了一篇《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有关“白蛇”的传说才不胫而走,由此也成为中国戏曲不可或缺的题材。而将“白蛇”形象搬上音乐剧舞台,潘迪华恐怕是华语歌坛首创者。早在1972年,她便花费百万元巨资,制作音乐剧《白娘娘》,音乐出自顾嘉辉之手,剧本则由潘迪华亲自撰写。剧本创作完成后,她专门请挚友琼瑶提供建议。琼瑶予以充分鼓励:“人家赞你胆子大,有魄力,只是略有些冒险。然而,依我之见,演出是否受欢迎,也并非全无把握。现在不少人多半爱搞噱头,但你靠的是真材实料,创作者均为一流艺术家,没有理由不成功!”音乐剧《白娘娘》当年的演出相当轰动,只是商业操作失利、百万元真金实银付诸东流,以致观看首场演出的李小龙不由得感叹道:“这部《白娘娘》早出生了十五年,但会在香港音乐史上留有一席之地。”
《白娘娘》失利后,潘迪华一度债台高筑,甚至连演唱合同也全部消失,又遭逢匪徒入室盗窃,顿时陷入四面楚歌绝境。但是,她既不后悔,也不抱怨,而是靠信念与勇气走出低谷。潘迪华常说,没有《白娘娘》,便没有今天无惧无畏、傲视天下的音乐朝圣者。因为强烈的冒险精神让她的生命力更加顽强,对音乐的信念更加执着。“音乐不仅是我的一份工作,也是我的价值所在。”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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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手中的“上海百搭”
二是王家卫执导的电影《花样年华》问世二十五周年,导演特别版作为史上最长版本全球首映。在此片中,梁朝伟与张曼玉的表演固然可圈可点,然而,潘迪华所饰“房东太太”一角,虽然戏份不多,却也光彩照人,尤其她那一口原汁原味的老派上海话,令人瞬间穿越时空到那一个早已逝去的年代。影片中有一段字幕:“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然而,潘迪华的闪亮登场,立刻让昔日模糊的图景变得清晰起来。
有人认为,《花样年华》是《阿飞正传》的延续,王家卫也承认这两部影片的内在脉络关联,并表示,这些影像均为自己对过往岁月的回味,具体时间也许尚无法精确设计,但地点却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上海。大概也因为如此,潘迪华跟王家卫从《阿飞正传》走到了《花样年华》。
虽然在香港居住超过半个世纪,但潘迪华始终保持上海人的生活方式。有人如此描述其住所:“客厅里的乔其纱之造型灯罩,布置的铺着透花白纱巾的沙发,栗壳色的银器橱和同料同色的六人大菜台子,造型老式、经典,犹依稀飘散着20世纪60年代前一种老上海中产阶层的居家芳醇。这样的审美和上海情结,反在今日的上海已不多见。”在王家卫看来,潘迪华自然是《阿飞正传》中“养母”的唯一人选。潘迪华常说,她不会演戏,对拍电影毫无兴致,但王家卫和张叔平这两位上海先生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打动了潘迪华。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养母”一角令潘迪华收获迄今为止唯一一座电影最佳配角奖。因为《阿飞正传》,潘迪华又顺理成章拍摄了侯孝贤的电影《海上花》。不料,在《海上花》香港首映式上,潘迪华与王家卫不期而遇。时隔十年,王家卫发现潘迪华依旧风采不减当年,毫无衰老之态,便当机立断,请她加盟正在拍摄中的《花样年华》,并对原有剧本“房东太太”角色进行较大修改,使之更加丰满立体。不仅如此,王家卫还将潘迪华演唱的《梭罗河畔》作为《花样年华》插曲,这令潘迪华兴奋不已。王家卫成就了作为演员的潘迪华,潘迪华也不知不觉地变成王家卫电影的“上海标志”。作家程乃珊感叹道:“潘迪华是香港导演王家卫手中一张上海百搭。几乎王家卫每一部有上海元素的电影,都有潘迪华。潘迪华是王家卫电影的灵魂,纵使她从没在其中出任过主角,只要看过她的十分上海的身影,王家卫的电影就成为王家卫了,而且一个不小心,她会抢走主角的戏。”王家卫也曾跟我说:“要在香港找这样一个演员,有岁月沉淀的,有如此老派上海口音,且有上乘艺术感悟力和建树的,潘迪华是唯一理想的选择。”难怪后来李安也带着汤唯专程去潘迪华家学习如何打麻将。潘迪华打麻将时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以及纤纤十指与麻将牌的交错、碰撞都仿佛传递着无可言状的幽微情绪,但潘迪华不改直来直去的本色,给李安大泼冷水:“味道这种东西是无法训练出来的,那是一个人在某一特定环境里一点一点浸泡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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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音乐寄托乡愁
说起将其“泡”出来的上海,潘迪华总有说不尽的回忆。她常常爱唱《橄榄树》,因为从歌词中可以体悟那种思念故乡,但被命运驱使而浪迹天涯的无奈与悲凉。在她心里,上海是她的根,但家又偏偏安在香港,没有一处可以安放自己的灵魂,因此,只能借音乐寄托无限乡愁。除了西洋流行歌曲,上海老歌一直是她歌单中的重头戏。上世纪五十年代,姚莉、张露、白光等歌手南下,长居香港,潘迪华得以相识,并从她们的歌声里汲取养料。2007年,她以古稀之年,自费推出《50 50周璇 潘迪华》,熟悉的旋律、新颖的编曲、别具一格的音乐元素,在这些老歌中注入新时代的印迹,使之更适合当代人的审美口味,也5此纪念周璇那一代歌唱演员。
2010年我专程赴香港采访“银嗓子”姚莉,我邀请潘迪华与姚莉一起餐叙,潘迪华欣然前来,共同倾听姚莉回忆《玫瑰玫瑰我爱你》《恭喜恭喜》和《苏州河边》等歌曲背后的故事,以及她与周璇、白虹、龚秋霞等人的交往。当潘迪华听说《苏州河边》其实凝聚陈歌辛与姚莉发乎情止乎礼的那段不可言说的情感时,竟也双眼泛红。后来,我又邀请潘迪华来上海参加《可凡倾听》春节特别节目。听说参加来宾中有周采芹,她激动万分。原来,潘迪华当年在香港唱得最火爆的歌曲,是《叮当歌》,又名《第二春》。在那个年代,西方流行的中国流行歌曲只有两首:一首是《玫瑰玫瑰我爱你》,另一首便是《叮当歌》,而《叮当歌》的原唱即为周采芹。潘迪华还收藏了不少采芹的唱片,只是两人从未谋面。为此,潘迪华特意请香港“奉帮”裁缝定制了一件黑色底配淡湖绿色花瓣旗袍。节目录制那日,两位上海老人相拥而泣,都为这迟来的相会感慨不已。闲谈间,她们发现,虽然家庭背景不同,人生脉络却有诸多相似之处。譬如,她俩一个住蒲石路(长乐路),一个住善钟路(常熟路),相距不过咫尺。两人年轻时都在海外闯荡,并且有一段cabaret经历。cabaret源自法语,原意为酒馆,早在1881年即在蒙马特高地一带流行,为集歌舞与美食于一体的娱乐场所。采芹曾因《苏丝黄的世界》走红,开启长达五年的歌唱生涯;而潘迪华上世纪五十年代从香港璇宫夜总会起步,所唱爵士乐风靡港岛,《侬勿要骗我》和《何时君再来》等歌曲通过BBC传遍全球,演唱足迹更是遍布世界各地。而且她两人个性也极为近似,个性直爽、脾气火爆。譬如,周采芹有一回演唱时,有一个西班牙女人一直喋喋不休,采芹勃然大怒,大声说道:“Shut up!”(闭嘴)惊得那女人张大嘴巴,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有趣的是,演出结束后,那位女士的丈夫特意敲开采芹休息室的门,略带幽默地说:“我们结婚50年,她总是唠唠叨叨,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闭嘴。”而潘迪华也有类似经历。她在台北演唱情歌《梦里相思》,有人高声喧哗,令其怒火中烧。于是,她以严肃的口吻警告那位客人:“如果我的歌让你感到烦闷,请移步至外面酒廊,不要影响其他宾客。”次日,她才知道那桌人均为当局要客。当然,潘迪华与周采芹声线不同,采芹的声音嗲声嗲气,既尖又细,有点像周璇;而潘迪华则嗓音沙哑低沉,近似白光。那次上海之行,潘迪华带来了五十年前Decca公司灌制的唱片The world of Tsaichin(《采芹的世界》),听着唱片里那熟悉的旋律,两位“海上花”轻轻哼唱起那首在她俩生命长河里留下印迹的《第二春》:“明明是冷冷清清的长夜/为什么还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听不出是远还是近/分不出是梦还是真/好像是一串铃打乱了我的心……窗外不再有凄凄切切的幽灵/只听到喜鹊儿齐鸣/今夜的狂风吹来了第二春/又把消沉的夜莺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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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阻挡我的爱”
对于潘迪华来说,从70岁到80岁的十年是其艺术黄金时期,收获颇丰。但也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一部分,那就是母亲与儿子的离开。潘迪华与母亲其实只相差16岁,可以说,既有母女之情,也如同相知相爱的“姐妹”。母亲自尊、自爱、自立的思想深深影响着潘迪华。潘迪华对母亲极为孝顺。每年母亲生日,她必定给母亲唱老人家最爱听的那首《情人桥》。母亲往生后,潘迪华一直将“她”供奉家中,直至王家卫劝潘迪华放弃执念,还母亲自由,孝顺的潘姐姐才为母亲实施海葬;而儿子的远行则令潘姐姐悲痛欲绝。由于潘姐姐年轻时忙于工作,对儿子疏于管教,儿子成年后,交友不慎,无心向学,生活潦倒,只得借酒浇愁,杯不离手,以致肝癌入侵,走向不归之路。按潘姐姐的话说,她和儿子的关系与《阿飞正传》中养母与旭仔的相处高度重合。儿子过世之时,潘姐姐正准备登场演唱,她抑制住伤痛,坚持按原计划上场,只是唱到情深之处,这才哽咽不止。当观众得知原委,也对潘姐姐的敬业精神佩服有加;当然,相处了23年之久的男人远行也是潘姐姐的情感软肋。她与他几度分分合合,但终究彼此支撑。那位先生曾写下一幅书法:“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这既是他俩感情的真实写照,也是潘姐姐获得的生命动力源泉……然而,当说起这几位至亲的离别,潘姐姐始终保持冷静、理智的状态。她说:“我用自己的爱心与深情,对待自己的至亲,没有任何亏欠,所以内心感到安宁。”只是,当我问她,作为歌手,究竟准备唱到何时?一向坚强的潘姐姐竟然瞬间破防,泪流满面,用哽咽的声音说道:“I will sing until I die.”(我将唱到永远)。的确,只有音乐才是推动她生命齿轮的强大动力,音乐与她相互交错,密不可分……
有位作家说过,大部分人在30岁就已经死了,因为之后的岁月,她们只不过是重复过往的生活,没有任何创新与改变。但潘姐姐是一部沪港双重奏的传奇,永远在撰写新的乐章……就像她最爱的那首《谁能阻挡我的爱》的歌词:“我的爱,对我的亲人,对我的音乐,无人可以阻挡我对他们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