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式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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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仕江

地铁上，我惯于双眼微闭，像一匹站着睡觉的马，毫不顾忌表情管理。太多的人，经年保持低头方式直视手机屏，长久地懒得转动一次眼球，尽管承载万物的星球一直在悄然转动。

忽然睁开眼，发现前锋路站已过，现实并未让我走出地球边缘，乘客明显稀松不少，人与人产生了更多察看空间，地铁像一个被放掉空气的气球，让我不再产生飘浮感。穿运动装的老头老太坐在座位上十指相扣；带着一家老小的康巴汉子，粗大的手臂不时摸摸孩子头；那个手扶行李箱的小伙子火速扫了我一眼，把头转向另一边。

顺着小伙子转头的刹那，我回过神来的眼睛里居然住进了一双幽蓝的大眼睛，雪白的牙，娇小的面庞，她正面对我微笑，或者说她的眼神里装满了渴望表达的喜悦。她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知她看我多久了，也不知她从哪个站上来，更不知如何用英文对她打一句贴切的招呼。她是否也在犹豫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与我招呼？难道我会是她忽然想起的某个熟悉的陌生人？结果，我们之间什么也没说，扶着行李箱的小伙子突然打破了局面，他神速弯下腰靠近她——你是英国人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四川话，她表情不置可否。邻座两个同样讲四川话的中年乘客赶紧伸过头与她英文交流，然后将答案告诉小伙子，她来自波兰。

她用英文对小伙子重申——波兰，波兰。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抵达春熙路站，她起身与我们挥手微笑道别。小伙子在下一站下车，他学着波兰女孩微倾身子，与我们开心地说再见。都是讲四川方言的人，小伙子的寻常与不寻常，竟让我心里产生了一分笑意。他不经意的行为至少改变了一分钟的地铁与一秒钟的地球。

难道是波兰女孩的微笑，影响了小伙子的举动？蓦然想起波兰诗人米沃什《我的诗始终是清醒的》有句关乎写作的话——不停地看，并把看到的一切写下来。

作为写作者，谁不渴望笔尖下捕捉人或事物最理想的形象？为此，我曾坚持多年，并终究懈怠了观察，失败于理想的描述。想到米沃什式清醒，如果我不及时描述这个热忱的微笑，这段记忆很快必将被时间撵来的下一站冲得模糊不清。人生就是这样，一站有一站的风景，多少不曾被记录的岁月都将化作乌有。对于那些短暂的、将逝的，或被遗忘的，不妨多一点“米沃什式清醒”自律，将看见或看不见的，统统写下来，还给时间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