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人们在分别时伤心落泪,这不仅是对难以逾越的地理空间距离的恐惧,更是对再次相遇概率几近于零的绝望预感。甚至有学者专门进行了考证,说“送别必泣,昉自晋世”(钱锺书《管锥编》),也就是说临别落泪在晋代以后已经成为一种礼仪。“悲莫悲兮生别离”“送君南浦,伤如之何”都是诗人笔下常见的离情,但是,王勃于公元669年写下《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时,还不满20岁,年少才高,颇为沛王所重,满怀着在仕途青云直上的希望。离别时一般都是别泪涟涟的,而王勃却用“海内”“天涯”这样开朗壮阔的诗行,把绵绵惜别之情抛开,仿佛是送别朋友走向希望的明天一样,充满了乐观积极的情调,短暂的别离和美好的希望相比、和壮阔的人生抱负相比,是多么地微不足道啊,哪里值得涕泪沾襟呢?全诗雄健奔放,襟怀宽广,视野开阔,一洗以往送别诗哀婉悲离之音,变悲凉为豪放,表现了不平凡的抱负,这种乐观自信、昂扬奋发的情感无疑是作者此际仕途春风得意的心态展露,更是初唐诗歌独具的时代特色。
虽然是一首送别之作,但《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开篇就写得气势不凡,有一种开阔博大的气象。这首先与诗中出现的意象有关。此诗却以“城阙”(寓示高),“风烟”(寓示远)来开篇。“阙”指宫门两侧的高台,台上有楼观;“城阙”,这里借指京城长安。“风烟”指风尘烟雾迷蒙的景象。登高自然可以望远,既有高度的提升,又有广度的推远,这就使人感到一种雄壮的气势。“三秦”是送别之地,“五津”是行人往赴之处,因为朋友要从长安远赴四川,这两个地方在诗人的情感上自然就发生了联系。
“与君离别意”,虽点明诗作的送行惜别之意,但欲吐还吞,如果翻译出来就是“跟您离别的意绪啊……”究竟是怎样的意绪?是一种意绪,还是交织着多种意绪?作者并没有明确交代,却立刻改口,做了转折,转换口气,用“同是宦游人”一句加以宽解,意思是:我与你同样远离故土,宦游他乡;这次离别,只不过是客中之别,又何必感伤!“同是宦游人”体现了送别双方的两个联结纽带:一是情感的一致(与君离别意);二是处境的一致(同是宦游人),这样就将自己与杜少府的心贴近了,也将远隔千里的距离缩短了。
王勃对于大多数人“在歧路”时会“儿女共沾巾”的举动,居然如此想得开,用一个“无为”就全部否定了,写得旷达豪爽,为黯然伤魂的送别诗开拓出富于时代精神的新境界。清代著名文艺理论家刘熙载曾经说:“诗要避俗,更要避熟”(《艺概·诗概》),也就是说作诗最大的忌讳就是熟门熟路地去写。既然普通人都是“在歧路”之际会“儿女共沾巾”,王勃独特的个性,使他不免出格一下,故作壮语,一扫送别诗“流泪”“伤感”的积习,一反离愁别恨的常调,表现真正的友谊不受时间之限制与空间之阻隔,应是永恒的,也是无所不在的,这里所抒发的情感乐观豁达、刚健积极、充满雄心壮志,注入了新的时代气息。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海内”即四海之内。“比”有紧靠、挨着、相近的意思,古代五家相连为“比”,“比邻”就是近邻。意思是说只要彼此了解、心意相通,那么即使一个在天涯、一个在海角,远隔万水千山,而情感交流,不就如比邻一样近吗?其实将“海内”之极大与“知己”之极小,“天涯”之至远与“比邻”之至近,压缩在十个字当中,形成鲜明的对比,增强了作品的张力,高度概括了友情深厚、江山难阻,突出强调这个看似极小的唯一知己,在极大极远的空间中所占的分量,从而显示长安、蜀州虽然遥隔数千里,但情意志向相投的朋友,却可以使“万里”化为“比邻”,是时代精神感染下才华横溢的青年人充满自信和豪情的自然流露。在初唐,年轻人有更多选择,对未来也充满希冀,思维也更加活跃、更加渴望建功立业。这两句立言见志,洋溢着强烈的乐观主义精神。
王勃这首诗之所以脱颖而出,除了情感真挚、气象开阔、声律对偶精工等艺术上的造诣之外,更重要就在于能给予人心一种正向加持之力。我们无法选择命运,但可以主宰面对命运时的态度!人们记不住千篇一律哭哭啼啼的离别诗,反而记住了这首独具一格、长歌朗笑的送行诗,正体现出后世读者对于诗歌能够起到引领人心情性、提振精神境界之功效的阅读渴望与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