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乃庆
上世纪60年代我在虹口区房管所当学徒,那一年白蚁成灾,把王天吉国药号的一根大梁蛀空了。师父带我们去“偷梁换柱”,把蛀空的大梁换下来后,发现楼面出现了沉降缝,还需将新梁顶升到原来的位置才能恢复承重。当时我们只有一个千斤顶,面对三层楼的重量,有人说:“一只跳蚤还能顶起一床被子来?”但我师父不信这个邪,他是大木作匠人,人称“糙场师傅”,当场就在梁下竖起一排立柱,柱下填入两块形状为直角梯形的三角木,一头用脚踩住,一头用榔头击打,木块的斜面在击打下向上挤压,缓缓将木柱顶起。于是,大梁就在千斤顶和群柱的合力作用下准确就位了。
那时候千斤顶不叫千斤顶,叫“压勿杀”;三角木也不叫三角木,叫“对摆榫”。对摆榫是榫卯的一种,古称“楔形榫”。《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记载:“持方枘欲内圜凿,其能入乎?”说明在战国时期就有人拿榫卯来说事了。而在更早的殷商甲骨文中,“卯”字就是两根竖起的木方,左右各有一个榫眼,形象地记录了古人建造房屋的过程。如果你去河姆渡遗址博物馆参观,还能见到七千年前的榫卯结构——具有黄金长宽比的、被后世称之为“经验截面”的梁头榫。也有人说,榫凸卯凹,是受到了太极图的启发。
在房管所做生活,最辛苦的是雨天捉漏。为了分散身体的重量,一只脚要踩住两行瓦,同时避免打滑。古文的“瓦”字,字形卷曲,呈两瓦俯仰相承之状,让对瓦没有感性认识的人也能感受到它是多么地精巧。制瓦不易,捉漏也难,我们揭瓦铺瓦、蹲蹲起起,比割麦还累。但是,当你直起腰,看到天边千瓦鳞次百脊相连的时候就会眉眼舒展开来——这边青砖黛瓦观音兜,那边红瓦连缀马头墙,尤其是雨后的瓦,色泽沉着,滑而细腻,其上水珠晶莹闪光,太阳一出来,便泛起了层层诗意。
那时候上海的屋顶都用瓦,它价格低廉,一爿青瓦一只大饼,一张红瓦一包飞马牌香烟。那时候,天际线上群瓦争艳,时不时还有带着玻璃闪光的老虎窗破顶而出,像一朵朵向阳而开的硕大花朵,朝着天空展示它的骄傲。在老虎窗与屋面的相交处,每张瓦的位置都是精心设置的,拼接的花样之多你根本想象不到。老虎窗一般都用红瓦,红瓦可以对剖或斜剖,但必须用刀背,如用刀刃,斩下去就拔不出来了。我师父说,斩红瓦不易,剖青瓦更难。他演示给我看,14两重的瓦拿在手上,食指和拇指夹住一端,小指和无名指夹住另一端,然后用刀轻叩,最多能将一片瓦剖成4爿。
被剖成弯曲小条的瓦是为做檐头准备的。檐头又叫“沟头”,用四片剖开的瓦叠成拳头高的墩子,其上覆以整瓦,再用纸筋灰粉成一个个扇形。于是,一把把白色的小扇子就列队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青砖勾白缝,黛瓦粉新泥”,让人看了眼前一亮,接着又会浮想联翩。
进入新世纪后,我从外地退休回来,故地重游,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王天吉国药号了。放眼望去,四周一片郁郁葱葱,踏着橙黄色的地砖走进“四大纪念馆”,温习了党的历史之后,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路边。蓦然抬头,只见路牌上写着“虬江路”三个字。我赶紧转过身去,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三新里!跨进坊门,墙上镶着格子窗,窗下摆着长凳,三三两两的男女坐在那里读书看报结绒线。就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穿越了时空,又回到了那个让人难以忘怀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