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奔跑

韩颖

当光明从我的眼前逝去的那一刻起，“跑”便被“走”甚至是“蹭”取代，时间久了，我竟然忘记了有一种前进叫作“跑”，以至于有一天当听说盲人在志愿者陪同下可以跑步时，我是茫然的——“跑”这个字从遥远的记忆里慢慢浮起，一起复苏的还有对学生时代围着操场奔跑的回忆，有风从耳边掠过的感觉多好啊！可我还是没有勇气重新跑出第一步，却经常不由得想象盲人跑起来会是怎样的体验？所以当我们无障碍电影志愿者团队里那个叫全艳的女孩问起除了电影，还能为盲人做些什么时，我脱口而出：去陪盲人跑步吧……接下来，全艳成为了一名优秀的陪跑者，陪着一批批盲人跑向快乐与希望，甚至跑上了马拉松的赛道。与此同时，温暖如小太阳的全艳也结识了很多和她一样的志愿者，而名流公益的蔡启杰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当蔡总提出了那个似曾相识的问题：除了陪跑，还能为盲人做些什么？全艳说：那就帮助盲人看无障碍电影吧。于是，我们聚在了一起。

我们仨从电影谈到生活，又回到了跑步的主题，他们俩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不尝试跑一跑呢？”就是呀，为什么不呢？于是，在蔡总和全艳的鼓励与陪伴下，我终于跑出了第一步。

永远记得那个夏日的早晨，公园里晨风拂过，鸟鸣婉转，我试探着将手套进陪跑绳，蔡总牵起了绳子的另一头，轻轻一拉，我随着他开始跑动。然而，许是太久没跑了吧，手脚竟如此僵硬，没跑多远，紧拽住陪跑绳的手就开始冒汗，小腿也开始酸痛，还有那隐隐的不知道下一步会踩到什么的恐惧感……这些都让我的脚步变得沉重而笨拙。我拼命在记忆里追问“跑”是怎么回事，原来视觉消失后一切都是需要重新学习的，包括跑。所幸有朋友的相伴：蔡总教我如何正确摆臂，如何调整呼吸，而他的教练朋友又教我如何做跑前热身和跑后拉伸……大家的耐心和细心让我从心灵到身体慢慢找回了“跑”的感觉，终于，我的手不再是僵硬紧拽陪跑绳，而是轻松地摆动，内心也重建起了安全感，于是脚步逐渐迈大了，落地也变轻了，我真的跑起来啦，又感受到有风从耳边掠过，真好啊！

很久以来，我一直觉得“公里”是很大的数值，我也不曾奢望用跑去完成以公里为单位的距离。当蔡总和全艳很肯定地对我说：“你可以”时，我只是笑笑不语。有一天，蔡总告诉我：“你已经跑了3公里啦。”我吃了一惊——原来我能跑3公里呀！又有一天，当我从徐汇滨江跑到了外滩，全艳告诉我：“你今天跑了10公里啦！”我再次惊喜！而第一次到腾格里沙漠拉练，张丽丽领队告诉我：“今天你完成了15公里还多。”这次我依旧惊喜，但不再思考能跑多远了——管他多远，跑就是。

说起参加沙漠跑，是源于对骆驼的讨论。在我的视觉记忆里，我没见过真正的骆驼，但对这种动物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也许是曾被一幅描绘驼队穿越沙海的画作打动，那深沉的剪影与隐约的驼铃声仿佛穿越时空，直击心灵。我想亲眼看一看骆驼。骆驼在哪里？当然在沙漠里啰。我也从未见过真正的沙漠，印象中只有画片上一抹土黄色的残影。当与蔡总、全艳说起这些，蔡总笑着说：“那去沙漠跑一下吧，我们的基金会支持你。”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沙漠，沙漠多有趣呀，我想起小时候打过滚的沙坑，沙漠应该是柔软而亲和的；我又想起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沙漠应该也是热烈浪漫的……

然而，当我真正走进沙漠后，发现褪去所有想象的滤镜和艺术的渲染，沙漠是理性和野性的横陈，它温柔而傲慢地在你面前无边无垠地铺开。我没见到骆驼，却像骆驼一样在沙漠里穿行了15公里。沙漠的确很温柔，无论是用脚踩还是用棒戳，它都无条件地全盘接受，不拒绝不抵抗，永远都是“你随意”，而这份可怕的温柔却无时无刻不在悄悄卸去你的力气和意志，你越不懂它，它就越深情款款地把你磨到筋疲力尽，于是我体会到了绝望，想到了放弃……直到蹒跚了10公里后，才慢慢学会与沙漠相处，努力去懂它——为什么非要去踩住那些流沙呢？最松软的流沙是踩不住的，只有顺着它一起流动——与其对抗，不如任其发生；与其说学会了在沙漠中行进，不如说是与那个用力过猛的自己和解。而丽丽领队的那一句“沙漠里你只要迈腿就在前进”，更是让我醍醐灌顶。

午后刮起的风暴没完没了，天地间除了沙还是沙，无尽沙砾扑面而来，一记记扇在脸上，嘲笑着我们那些所谓的防风帽、防风镜，肆无忌惮地钻进人的耳朵嘴巴。但必须继续往前走，我紧紧拉住丽丽领队的胳膊，却听不见彼此的话语，耳边只有狂风呼啸。终于又攀上了一个大沙丘，刚想得意地喊上一嗓子，却突然发现狂风夹着沙砾从四面八方打来，令人寸步难行。要想继续走，只能把头深深埋下，闭紧嘴，缩起肩膀，甚至躬下腰……噢，懂了，站在高处，只有谦卑，才能前行。

又是一个大沙丘，越是接近丘顶，越是艰难，因为那里沙最软、风最急、坡最陡。我知道还有一步就能登顶了，但真的走不动了，走那最后一步的辛苦不亚于之前全部辛苦的总和，我大喘着跪下了，手指深深插入干燥的沙里……领队在前面大喊：“不能停，不能坐下，你的心脏会有风险！”我咬着牙撑着登山杖站起来。又懂了，攀登最难的是最后一步，攀登时不能停，即使歇口气也必须保持站立，沙漠路如此，人生路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沙漠里走得久了，走得深了，就有一种错觉，仿佛我们已经远离人间，走进地老天荒。这时却遇到了生命体，是多么惊喜呵，哪怕那是一丛枯矮的灌木，一只油光的大甲虫，都会让你产生错觉以为它已经在这里守候了千年，只为今日的邂逅，从而升起喜悦与感激……

腾格里拉练回来，第二天我就开始了加大量的体能训练。实话说，我至今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完成接下来的正式挑战，毕竟我没有运动背景，甚至只是一个刚刚重新学会跑的人，但我会尽力，去做非常有挑战的事、曾经恐惧坚持不下来的事，努力向内生长，穿越黑暗，慢慢从很深的层面去信任自己！

大自然是最好的导师。我开始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奔向沙漠自找苦吃？是来接受教育的呀，用汗水给心灵洗个澡，让风吹走狂妄，让沙磨平浮躁，行走天地间反思人生路，回归就是重启，心变宽了，天就高了，世界就亮起来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