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女精灵

申赋渔

或许，每个多愁善感的人都曾有过自己的女精灵。

夏多布里昂在他的史诗作品《墓中回忆录》中，写到他最初的恋人，叫Sylphide，意思是“空气中的女精灵”。那一年，他十六岁。

我曾经三次来到夏多布里昂在法国布列塔尼的家——贡堡。在这个阴冷的城堡外面，的确有一片树林，我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走着。寻找着那个空气中的女精灵。她没有现身陪伴夏多布里昂，她将永远在这里徘徊。行走在1784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的梦中。

几年之后，夏多布里昂来到巴黎，每天孤独地在塞纳河边走来走去。他寻找不到自己的恋人，就寻找着别人曾经留在这里的爱情，譬如巴松彼埃尔元帅的艳遇。

他离开了法国，去了美洲。从美洲回来后，他开始书写爱情。自己想象中的、美洲的爱情，酋长的女儿阿达拉爱上了被俘的印第安青年沙克达斯。《阿达拉》的出版，标志着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始。这个女精灵，引起了法国人狂热的喜爱。夏多布里昂呢，躲在巴黎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偷偷地读着某个无名小报对自己的赞扬，既陶醉又忧伤。他为成功和荣耀陶醉，同时又为无望的女精灵而忧伤。

也正是在这时候，他遇见了朱丽叶·雷卡米埃夫人。仅仅是遇到。他是在斯达尔夫人家里遇见的。朱丽叶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仿佛裹在白雾之中。”

这一年，夏多布里昂32岁，朱丽叶23岁。波拿巴、贝纳多特元帅、奥古斯特亲王，几乎巴黎的王公贵族都爱朱丽叶，她是巴黎最美的人，“是一千零一个早晨的苏丹王妃”。就是在这一天，伟大的雅克·路易·大卫给她画了那幅著名的画像，至今还挂在卢浮宫的醒目之处。夏多布里昂终于见到了他的女精灵，可是，“我几乎不敢抬眼望一望她”。

再次相见，已经是在十多年之后。夏多布里昂说：“什么样的敌对力量这般切断和浪费了我们的光阴，将其挥霍于被称作眷恋的冷漠，以及美其名曰幸福的苦难。”

这一年，夏多布里昂49岁，朱丽叶40岁。夏多布里昂几乎每天都去朱丽叶家。此时的夏多布里昂，是当时最著名、最被人爱的男人。而朱丽叶，集纯真、美貌和智慧于一身。朱丽叶终于接受了他的爱。

在朱丽叶的窗外，一棵金合欢的树梢高及窗户的中部，钟楼的尖顶刺破天空。极目远眺，可望见地平线上的塞佛尔山丘。安德烈·莫洛亚在《夏多布里昂传》中写道：“两个人都不顾及他们的名誉。夏多布里昂每天下午三点钟来，那样准时，以至于那个小区的居民，见到他经过时都调整自己的钟表。”

我曾几次到巴克街夏多布里昂故居的门口，沿着他走的路去拜访朱丽叶，可是只找到以朱丽叶·雷卡米埃名字命名的小路，那座浪漫美丽的沙龙早已失去了踪影。

夏多布里昂每天三点到四点与朱丽叶见面，这段时间神秘、令人羡慕，不准外人参与。两个人坐在共同的朋友、已经去世了的斯达尔夫人的画像和月夜下的科佩风景画之间。说什么不重要。

要是朱丽叶离开巴黎，夏多布里昂就觉得魂丢了，他立即给她写信：“我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巴黎是一片荒漠，它的美消失了，回到我身边吧。”

1847年，夏多布里昂79岁，因为前一年的一场车祸，骨折了。他已经不能行走。朱丽叶也已经70岁，双目失明。依照天主教的规定，只有死亡，婚姻才能结束。夫人去世了，夏多布里昂终于可以向朱丽叶求婚。朱丽叶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礼仪会妨碍我们彼此照顾呢。我们绝不要改变一种完美的友爱。”

1848年，夏多布里昂在巴克街他的小房子里去世了。最后一段时光，朱丽叶一直陪着他。夏多布里昂不再说话。只要朱丽叶一离开他的床边，他就焦虑不安地望着她，希望把她召唤回来。可是失明的朱丽叶看不到他。朱丽叶对夏多布里昂的不言不语感到绝望。两人绝望地守在一起。

雨果去看他。“夏多布里昂先生脚头有两张白木头椅子，一张摞在另一张上面，大的那张椅子上，摆着《墓中回忆录》的全部手稿。”

朱丽叶，他终于找到的女精灵，衰弱、无助地跪坐在他的旁边。

在1848年二月革命，巴黎的枪炮声中，夏多布里昂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