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6月08日 星期日
山翠自成微雨色(中国画) 人如其书 减盐是要紧事 哄睡 父亲 难忘乡村的露天电影 早年买房记
第12版:夜光杯 2025-06-06

难忘乡村的露天电影

叶振环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乡村大队办事处操场上放映露天电影的情景,至今想起仍令人激动不已。这恐怕在当时农村是稀少的文艺活动形式,所以,每每电影消息一出,男女老少均兴奋不已。

崇明岛的夏夜总比别处来得早。当最后一抹晚霞坠入长江口,南海村的晒谷场便浮起一层淡青的暮色。这时,村东头土墙上歪歪斜斜的“今晚放映《地道战》”几个粉笔字,早被孩子们用指甲抠得凹凸不平。暮色里,炊烟与蝉鸣织就的纱帐中,总有一串赤脚跑过的足音,惊起路边草窠里的萤火虫。

村口老槐树下的石碾旁,放映员老周正在擦拭胶片盒。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腰间别着串黄铜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我们这些野孩子最爱围着他转,看他从木箱里取出银幕时,总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雪白的帆布——凉丝丝的,像浸过月光。

“小囡们,搭把手!”老周笑骂着把幕布拉直。我们便争先恐后爬上竹梯,看幕布在晚风中徐徐展开,宛如长江涨潮时鼓起的船帆。幕布四角的麻绳系上老槐树粗壮的枝丫,惊起一窝麻雀,扑棱棱掠过晒谷场边金黄的稻草垛。

天完全黑透时,晒谷场已成了星光的海洋。乡亲们自带的小板凳像雨后的蘑菇冒出来,蒲扇摇动的声响里飘着艾草驱蚊的清香。张家姆妈抱着熟睡的婴儿,把竹椅让出半边;李家阿公的烟袋明明灭灭,烟锅里炒豆似的哔剥声和着远处的蛙鸣。不知谁家的黑狗钻过人群,叼走了王婶竹篮里准备当宵夜的烤山芋。

突然一道光柱劈开夜色,晒谷场瞬间安静。胶片转动的沙沙声里,银幕上跳出“新闻简报”四个大字。穿绿军装的女拖拉机手、金黄的麦浪、冒着白烟的高炉,这些黑白影像在夏夜的露水里洇开,又被此起彼伏的惊叹声重新勾勒清晰。当“八一”红星在胶片划痕中闪烁时,后排忽然爆发出欢呼声——正片开始了。

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早不在座位上。幕布背面歪脖子柳树的枝丫是最好的包厢,虽然画面是反的,却能看清每个观众的脸。看见二牛他爹张着嘴打哈欠,鼻涕泡在月光下晶莹发亮;望见村小学周老师扶眼镜时,镜片反射的星光像突然绽放的烟火。有时夜风顽皮,把幕布吹得鼓起大肚子,银幕上的鬼子军官就变成了滑稽的胖子,晒谷场上顿时笑浪翻滚。

最难忘那次放《英雄儿女》。放到王成高呼“向我开炮”时,天上突然滚过闷雷。雨点砸在幕布上噼啪作响,老周慌忙盖机器,人群却像被钉在雨中。银幕在风雨中飘摇,英雄的身影时而拉长时而扭曲,混合着雨水的泪水在每个人脸上流淌。直到胶片卡住发出刺啦声,大家才惊觉浑身湿透,却仍意犹未尽地争论着剧情。

散场时银河已斜到芦苇荡那头。大人们举着手电筒,光晕里晃动着归家的剪影。我们赤脚踩着露水未干的田埂,把玉米秆当爆破筒,学电影里匍匐前进。稻田深处传来守夜人驱赶田鼠的梆子声,和着此起彼伏的“为了新中国前进”的童声,惊飞了几只夜鹭。

记得最后一次在村里放映战斗故事片《战上海》,那是1968年的秋天的一个晚上,父母亲和哥哥吃完晚饭,早早拿着板凳去村办事处操场等候露天电影的放映。我呢,看见邻居阿哥在甘蔗地里浇水,于是我也放弃看电影,一次次手提木桶水,来来回回地在自家三分甘蔗地上浇水,等他们看完电影回家,我刚刚把甘蔗地的水浇完。这是我参军前为家里人的最后一次付出,至今依然记忆犹新。

如今晒谷场早已铺成水泥地,老槐树的位置立着太阳能路灯。去年清明回乡,看见老周躺在竹椅上打盹,那台长江牌放映机静静蹲在墙角,胶片盒里钻出几株野麦苗。暮色中,恍惚又见银幕升起,旧时光在斑驳的墙面上晃动。原来那些夏夜从未远去,它们化作星辰落进长江,随着潮汐在记忆的滩涂上年复一年地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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