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云倩
写下《爸爸,我想去乍浦》这篇文章已经十多年了,直到这个初夏终于成行。上海离乍浦镇并不远,驾车也就一个半小时。一路上,我在想,1948年9月,那个15岁的少年是坐船还是坐长途汽车去的乍浦?对于未来的求学生活他是否有点害怕,又或有点憧憬?查了一下资料,1948年,上海、平湖、乍浦间有联运长途,实行一票到底。以当时的公路状况,也许路上需要一天的时间。刚从上海育才中学初中毕业的父亲就这样走向了他人生的第一次独立。
2004年父亲去世后,我知道再也听不到他讲过去的事情了,一扇记忆之门被关上了。他15岁至18岁求学的国立高级水产职业学校(乍浦),碎片似的被我记住一些。他们是站着吃饭的,八个人围着一张餐桌,正在发育的男孩,胃口极好,吃得飞快。从此,父亲总是饭桌上第一个放下筷子的人。穿上校服后,父亲在小镇唯一的照相馆拍下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被老板长久放在了橱窗。15岁的英俊少年,任凭走过古街的小镇居民注目评点,怎能没有一点骄傲和自得?今年整理父母的遗物时,我又找到了那张照片,再次看见了那个神采俊逸的少年。抹去年代的尘埃,我看清了照片底部的印章:真我照相·乍浦。我想,是时候去乍浦了。
客居乍浦多年的俞兄,根据我之前文章中写到的点滴线索,找到了所剩无几的旧时痕迹。他为我们准备了乾隆三十二年乍浦城图和现在的地图作对比,把我们带到了残存几幢旧民居的西大街和古城墙遗址公园。走近城门,就见篆体的“乍见浦门”四字。俞兄说:乍浦的里蒲山和外蒲山之间为“浦门”,海上驶来的商船、番舶,经茫茫大海,至此“乍见浦门”,故此地得名“乍浦”,乍浦置镇已有1181年。我想,我也是乍见浦门,虽然无数次在父亲的叙事中听过这个镇名,小时候去外婆家又总要路过乍浦路、海宁路。
关于这所学校的明确地名是来自我父亲一位校友的回忆:“来到乍浦后才发现,这所国立学校连校舍都没有。校本部设在徐家祠堂,一年级教室也在这里。二年级教室以及餐厅在齐王庙,而宿舍则设在城外一所楼房至德昌栈行。那时还没有三年级,可能是因为学校是1947年才开办的缘故。因校舍分散,休息时间是由号兵吹号为准的。”俞兄几经查询,找到一个从小在齐王庙玩耍的68岁老人,从他那里了解了齐王庙的变迁,找到了齐王庙旧址,在今天的古银杏公园边上。一棵千年银杏枝干遒劲、绿叶繁茂立在公园中间。俞兄说,旧物都已没了,只有树是真的,它一定见到你父亲从树下跳跃而过。这里离学校所在的齐王庙不远了,父亲一定常在此与银杏相遇。
齐王庙和相邻的城隍庙都已被拆除,原址盖上了高楼,不远处新造了一个城隍庙。我们正在庙门口看一个方形石臼,俞兄说这是古物,可能是原来庙里的香炉。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个高高的光头男子走来,插话说,这不是香炉,这是徐家祠堂的门海。徐家祠堂?我和俞兄相视一惊:这不就是校友回忆中的校本部吗?怎么这么巧,在齐王庙旧址我们竟然找到了徐家祠堂的旧物,而此前,我们谁也没提过这四个字。没有早一分钟,也没有晚一分钟,偏偏就让我们碰到了这个“神人”。连忙向他打听徐家祠堂的位置。他很肯定地说,在沿河走出去的大路口,一棵广玉兰的边上。道谢了之后,我们很快找到了路口的广玉兰。又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两地相距不远,合乎校友的回忆。终于确定了父亲学校的位置,内心充满欢欣。
下午我们去了外蒲山,那其实是一座美丽的小岛,一架立意为“挑绷绷”的红色吊桥,连接了陆地和小岛。从岛上远眺,运河水与海水黄蓝相间,薄雾中更有一座座小岛。千年前,一艘渔船绕过众岛暗礁,行至外蒲山脚,乍见浦门。
回程中,想起了父亲1951年辞别此地后的经历:先在温州参加工作,直到1956年;1956年9月考入复旦大学,就读外文系;1962年大学毕业,分配到了上海水产学院。他在上海水产学院与乍浦母校很多故旧重逢了——1951年乍浦国立高级水产职业学校并入上海水产专科学校(后为上海水产学院,今为上海海洋大学)。是巧合,也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