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朔梅
某个午后,在庭院内闲步。忽见玻璃门上映出几个奇怪的图腾。此门素来洁净,辉映着蓝天白云垣墙草树,这水和泥尘混杂的图腾何来?谛视之。左侧一图混沌如球状,依稀能见喙与眼睛,中间一图是毛茸茸一团,如炸裂羽毛拓于其上;右侧偏上最清晰的那个,一鸟羽翼奋展,两脚如鹰爪劲垂,尾翼呈扇形。显然是急停迫降状。此图腾形制生动,不亚于名家笔下的水墨画。上下尚有图案不清晰者。
院内鸽子正“咕咕”于暖阳下享受午后的宁静。一定是它们的杰作!然院内空阔无所遮拦,其何至于往玻璃上撞呢?
遂联想到父亲说的事。那天,他正从前屋的窗口朝院子里张望,忽听“砰”的一声,随即见一鸽子自半空掉落于地。检视之,其呼吸急促,两眼紧闭,口角鲜血殷殷,再没醒来。父亲纳罕:何故好端端的鸽子,掉下来死了呢?
我的斗室书屋紧傍玻璃门,便留意之。
此院在屋后,平日里少有人扰,静可罗雀。院内饲鸽子数十,虽时有鹁鸪、麻雀光顾,但那是鸽子的天地。它们多群聚,或觅食呼伴,或洗日光浴;公鸽求偶声喁喁,乳鸽讨食声咻咻,一派祥和升平。一日,不意忽有生人自外闯入找我,鸽子受惊,慌不择路,振翮北飞,随听得“砰砰”两声。便起视之,见两鸽子颓然在地,呈痛苦挣扎之态。还好,这回那两只鸽子,无生命之虞,休整片刻又起飞,只是不再轻捷,如人之趔趄状。显然鸽子是因为遭逢不虞之扰,才慌不择路。
鸽子爱清洁,喜欢淋雨、洗澡。我于院内预置石槽一二,屡屡注换活水,多植水草、菡萏。阳光炽热,燥热难耐,鸽子尽出,轮番于石槽内洗浴。或戏水扑棱,或出浴后躺于石板上享受桑拿。此情此景,令人想起洗浴的天鹅。无何,不知其中一鸽子,一声招呼,鸽子群起。前有屋子阻断,往北飞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成了习惯。不意两三鸽子,不长记性,撞上玻璃门,纷纷坠地。
有文化的人说,鱼的记性才八秒,那多数是人云亦云。打鱼人说,不止八秒,那是经验。鸽子一定有记性,而且是好记性。那这样多次撞击怎么不长记性呢?前者,属一时惊慌才碰壁;而后者因高兴而忘形。结果都一样碰得头破血流,乃至于殒命。
现实生活中,此类事亦常发生。如若是高墙壁垒,因在明处,凡有智商的物类,终究不会拿生命开玩笑。除非那物类生性倔强,知道不可为,也要往上面撞,但这毕竟少数。见此,凡夫笑其脑子灌水,而且是污水;智者却肃然起敬,为之动容。这又当别论,我说的是不作如是想的庸常物类。然而,生活中要提防的倒是玻璃或幕墙,看似通透无物,其实,险象林立,防不胜防。鸽子就是上了此老当。特别在惊慌失措间,或在得意忘形时。
此后,类似事件依旧频仍。那些都是五岁以上的鸽子,窝内乳鸽尚出壳不久,其无谓殒命殃及后代。
奇怪的是,那群鸽子中居然有几只鸽子,从此再不离巢奋飞,除非进食,才踱到外面,却不见其飞插天空。即便天是那样地高远,春色是何等地煽情。却落在屋脊上,伸长脖颈看世界,偶尔“咕咕”几下,倒像个先哲似的。那一定是多次碰过无形壁垒的鸽子了。可见这些无形的壁垒,在鸽子心里落下多大的阴影。
父亲说,怎么办?不想想办法,它们还会撞上去的。
想到那鸽父母瘐死的情景,以及那些无辜的乳鸽。我心生内疚:伯仁非我所杀,却因我而死。于是,我在玻璃门上贴上有图案的标识,但愿鸽子能领略我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