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所有的机缘都不是安排的,所有的安排都无法重复机缘。我在午后翻越松山,云南龙陵的松山,关于一场战争的记忆。在走向这片土地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沉重,风从不同角度吹来,我无法抵挡我的悲凉,之前我已经看到了炮弹凝炼在一起的土层,铁锈红,那么密集,死者与生者,无论是我们还是敌人,铺天盖地密集如雨的弹壳,我渴求天空放他们一马,让死者的灵魂进入天堂。
一路上云南朋友不停在讲南洋华侨机工回国抗日的故事,在这里,死亡是一个无法摆脱的词。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军队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当时我国与国际联系的陆海通道绝大多数被日军封锁了,为了打通国际交通线,滇西二十余万民众日夜奋战,以血肉之躯,于1938年筑就一条被称为“道路史上的奇迹”的滇缅公路。
在畹町桥上,一辆又一辆缅甸人开着的汽车停下来检查,追逐车轮的烟尘落下来,一些异国的村民很自由地往来,阳光的黄金色将一座桥安静下来,没有任何装饰,桥下的水就是最好的装饰。
当年3200名机工日夜兼程,将大批国际援华物资源源不断地通过畹町桥运往国内时,畹町桥承载了日夜兼程。
战争,不断的战争,为了祖国,向死而生是唯一的希望。1942年的春天,日军入侵缅甸,为保滇缅公路畅通和援助盟军,十万中国远征军将士踏过畹町桥出境抗日,畹町桥不仅是抗日战争的生命线,更承载了中华民族近代以来备受外强欺躏的屈辱历史。
从龙陵翻越松山去腾冲。盘山公路蜿蜒,由北向南流动的怒江,上面曾经有一座横跨江水的惠通桥,西方记者将其称为“东方的直布罗陀”。
地理上的直布罗陀海峡,位于西班牙最南部和非洲西北部之间,是连接地中海和大西洋的重要门户。松山则是滇缅公路的咽喉要塞,对怒江峡谷而言,松山是一座超级“桥头堡”;对滇缅公路而言,松山是扼其咽喉的巨手;对滇西重镇龙陵,松山又是其前沿屏障。因为地理位置重要,故松山被西方军事史家这样比喻。
过松山是腾冲,腾冲曾被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称为“极边第一城”,是中国出缅通道上的要塞,控制腾冲就等于控制了两条运输大动脉,湍急的怒江和海拔3000多米的松山是护卫腾冲的两道天然屏障。
中日两国军队在这座面积十八万平方公里山上厮杀了近百天,中国远征军以伤亡7763人的代价,全歼据守的1300名日军。
守卫松山的日军,来自日本九州福冈的士兵许多出身矿工,他们用两年时间几乎挖空了松山,山中通讯四通八达,守护松山的这支部队是日军中的模范,在缅甸方面军一年一度的大比武中,他们每个人都保持着步枪射击、火炮射击和负重攀登3项第一的成绩。
而我们的士兵,洋号一吹,他们一窝蜂地喊叫着往上冲,手中的枪还来不及用,日本军人机枪一扫,他们滚石一样一批一批滚落在地。
我们不缺的是人。人,宏大的群体和渺小的目标,他们曾经有血有肉,知道疼痛,知道发怒,知道伤心,也知道怒吼,一切都来不及,战争的丧钟已经敲响。
面对这座山、这条河,后来人几乎没有资格指手画脚。我们游过一条江就宣称征服了江河的人,我们喝令三山五岳让道的人,我们感到虚弱时求助于山河的人,面对群山酣畅淋漓的腾挪,会唤起原始冲动,会气壮如牛、血液沸腾大喊“我再一次征服了”的人,我只想说,那场战争的结束,每一块墓碑下因为无法分辨敌我,只一把骨灰,那场战争的开始,上天就已经死了。
当时,攻占松山的敢死队,每人发法币5000元,如果拿下阵地,再发5000元。在当时的昆明,一碗米线的价格是20元法币。钱用蓝色的布包包好背在背上,士兵迎着日军坚固的阵地和密集的火力网,流着泪冲上山头。
钱,是活下去被拥有的一个诱惑,但它有权利违背伦常和道义吗?
战争结束,活着的人看到钞票和钱包撒满了阵地,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一个士兵突然挣扎着爬在地上捧着钞票嚎啕大哭,因为,他的家人都被日本人杀了,钱于他没有诱惑,只是一张废纸。
战争之后,我们只能庄重地面对一块块墓碑,敌我双方,他们都将在阳光普照的世界和黑暗寂静的世界之间再度会面。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笑容灿烂,笑得没心没肺,好像未来很长。这样的笑容,在战争中一个个死去,战争有多么卑鄙!
我在松山上买了四棵松山兰,莹润糯滑的风吹动兰的叶片,紫色的兰拥风醉卧在泥土的根部,要开花了。不管我自觉不自觉,松山的风情气韵进入了我的眼睛,激荡起我强烈的感情。我想起了“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这些诗句。岑寂,仿佛包含着一切深重的无法言说的忧伤、家国的沧桑,这些兰,可是死亡者的魂灵?
花开得奇怪,简洁,就几片花瓣,我闻到了香,“香迎十步出庭来”,一般花香是弥散的,松山兰,悠远处才袭人。我取了一袋子林中浮土,那土腐殖质多,松软,它是从兰上选的土壤,难怪乎,松山上遍地是兰,风生处,林岚春风,梯田炊烟,蛙鸣虫唱,还有什么呢?那些阵亡者,但愿身安之处皆故乡。
我们看不见曾经,面对任何国家的战争,我们都不应该轻慢了生命。让我们永远记住:这场战事,承接着往古,也指向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