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出行

邬峭峰

瘦瘦的老王，是不太合群的那种。

本次川西旅游，起初他不愿去，因为同行的全是夫人厂里的退休女同事。老王觉得，夹在这帮不搭调的老太太中间，明摆着不灵。后来，王太拿下老王的，是这样一句话：你以为是我要你去啊，是那些女同事，不知为啥对你这么好奇。

老王的心咣当动了一下，就对夫人说，好吧，给你个面子。

出行才两天，老王常常看不懂。比如，这群阿姨妈妈同陌生人打交道，真是不管不顾。吃个团餐，和不相识的四五个女游客拼桌，一盆清炒虾仁端来，竟有人站起来，抄起盆子，将虾仁只往自己老同事的碗里横竖刮过去。那几个陌生女游客低头弱弱一笑，似非等闲。老王被强行分派了虾仁一勺，默默心堵。

老王棉纺企业机修工出身，长久在女性的大缸里泡着，凡涉及女人的行情，大多能拎清，但这回似有不同。50座的沃尔沃大巴，在川西狭窄的山路上一圈圈开着，老王在夫人肩侧求教。王太曾供职钢铁大厂，是女人中干练的那路。

很妖，马路上常见老太在责备老头，哎呀，蠢啊笨啊腻心啊。相反，男说女的比例就低。年纪上去后，只有男人变得更呆瓜一些吗？

陡峭的山崖下是大渡河，盘山路上，王太步步心惊，就把脑勺抵靠椅背，脸上盖块半湿的小毛巾，不见为净。关于女同事们在生熟两者面前，缘何表现不同，王太的嘴在毛巾下噗噗而答：女人么，很实惠的；玲珑八面，是要用力气的好（口+伐）。陌生人要看不起你，去看不起好（口+来）。老王说：你像是老懂惜力的，但叮着自家男人唠唠叨叨，怎么一点都不怕辛苦了呢？王太一把扯下脸上的小毛巾，说：哎哎哎，老糊涂了是（口+伐）？女人唠叨，是在念一种经。什么经呢，就是要分分钟揿住你，不能让男人爬到自己头上来。你说，这个力气可以省吗?还惜力呢，刚刚学了个字眼，就掼过来扎台型是（口+伐）？老王摇头苦笑，王太又在脸上把小毛巾服服帖帖盖好了。

老王无趣，也合上眼养神，又扑哧笑了出来。老王发现，这次出行，夫人的女同事对他的关注其实很一般。所谓好奇，像是夫人引蛇出洞的诱饵而已，边上这位真的蛮有一套。

大巴车泊在小山顶的休息区，大家都去松快一下。山风阴阴，老王又返身上车拿了外套，去排队买两杯咖啡。队伍有二十多人，两部小型咖啡机在连番工作，人人都嫌咖啡出得慢。这种时候，只有老王在想，持续高温运转，咖啡机的温控阀是否完好，不然，咖啡机的小锅炉会爆裂。老王对机器的理解，似超过对人的理解。

王太的两位女同事走来，看到前面只有两三人，便可轮到老王，就上前挤眉弄眼地对老王说，再多买四杯，四杯。老王向身后的长队瞅了瞅，说，这不太好吧？那两位听罢，极其诧异。老王的拒绝，她俩即便动用半世人生经验，怕是仍无法轻松预料。其中一位，鼻腔里嘹亮地哼了一声，啪的合拢了手里的檀香扇。另一位也忿忿地要哼出一声，或因感冒，发音未能完整，她俩气咻咻而去。老王将自己两根稍息状的老腿掉换了重心。硬气了一把，老王暗自来了一番自我肯定。

不过十余分钟，苦乐又发生转换。上车坐下后，老王腹内痛如刀割，他意识到是肠痉挛。如此情急，老王仍按习惯先盘清原由，一定是咖啡里那点冷牛奶的缘故。老王的麻烦将至，应以秒计。看见虚汗满头的老王捂住肚子，王太没半句啰嗦，问询司机后得知，15分钟内绝无停靠等待之处。

王太站起来，确认大巴中门边，有一只红色塑料桶。老夫妻耳语一番后，老王执行了。他脸色发绿，弯着腰，撞东撞西朝中门苦难而去。他一就位，王太快步跟来并发布：没有更好的做法了，老王对不起大家了。说完，“啪”的打开一把大号自动伞，全幅遮蔽。

一车的阿姨妈妈们，对眼前的一幕给以了压倒性谅解。她们发力控制住面部每块肌肉，不许有下意识的嫌恶表情流露，并暗示自己眉宇间多少能有点云淡风轻的意思。刚才被老王拒绝代买咖啡的两名女人，并坐一起。起初，也没想过要收敛什么。但是，一车人极其奇异的安静，让她俩一下就被吸附进了某种共同状态。这种状态，是集体在瞬间迸发的人性之善。一切尽收眼底的王太，心有敬意。

老王摇摇晃晃终于归座，午餐时分发过虾仁的那位阿姨，从未经历过如此的柔心场面，有鼓掌的冲动。她胖胖的上臂，立即被边上人重重拍打了一记，制止。

老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被揍了一顿。那是腹痛、急乱、羞愧联合夹攻下，气血紊乱后留下的色彩。

车又到了小憩区域，只有老王留在座上未动。那两位庆幸没喝咖啡的女人，站起来向老王作揖，说，真的要谢谢你噢，真的真的。老王仍有点虚脱，一时懒得去分解人家拐了两个弯的意思，干脆闭眼不去理睬。她俩刚走过，老王已然懂了。她俩的话里，以好意为主，讥笑含量不高，但有还是有的。

老王在想，她俩上车后要是再次来道谢，他的应对，要看上去是防守，又含有一点点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