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冕
马伯庸笔下的长安,在荧屏上活色生香。李善德,这位为荔枝奔命的“房奴”,最动人心魂之处,却是每日牵着女儿小手,穿梭于坊巷,走向那间并非学堂的绣坊。这位九品小吏最灼热的生命印记并非官场沉浮,而是掌心那稚嫩小手的温度。那份沉甸甸的父爱,隔着千年烟尘,依然滚烫。然而,这温馨画面背后,是唐代女子教育的冰冷现实。
大唐的诗歌在曲江宴上恣意流淌,胡旋舞的鼓点震动朱雀大街。诗酒风流的大唐盛世之下,官学朱门、私塾青阶,几曾惠及闺阁?且不说寻常女子,纵是五姓七望的贵女,亦无法获得和男子平等的就学条件。教育?那是“家事”。除了少数贵族家庭可以为女儿邀请到专门的教师教授学业外,更普遍的情况是父母或其他长辈亲自为女儿执教。父亲执《女诫》,母亲授针黹,便是她们的“课堂”。而母亲更是承担了主要责任,是闺阁之内“训诲之权,实专于母”的无奈注脚。李善德妻早亡,这份“母职”便沉重地落在他肩上,绣坊的织机声,成了女儿“学艺”的唯一回响。
像袖儿这样的士人之女学些什么?《唐郑府君故夫人京兆杜氏墓志铭并序》明言:“教以三从,示其四德。”“三从四德”是铁律,“妇道”是核心。刘向的《古列女传》树贞节牌坊、班昭的《女诫》铸道德锁链,是千年不易的“女德教材”。纵使一些才女沾些诗书琴画的光,也只是点缀在《全唐诗》中的才名,终究难逃《女论语》的当头棒喝:“凡为女子,须学女工!”所谓大唐开放,于女子教育,不过是禁锢的牢笼漏进的一缕微光。
宋明理学的霜雪进一步封冻大地,无数贞节牌坊在明清两代禁锢着万千女子。清代的私塾门楣似对女童开启缝隙,然不过是将家中的《女四书》《闺范》搬到了塾师的案头,绣架依旧。富贵之家延师教女,培养“才女”的名号下,包裹的仍是驯服于传统礼教的魂灵。女子教育的千年冻土,坚冰依旧。
真正的撬动,始于西来的钟声。1844年,宁波女塾如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然而,破冰谈何容易?这微弱的星火,在古老帝国的沉沉暗夜里,几近于无。1867年,经言小学迁至徐家汇王家堂,专收教内女孩。这不起眼的迁址,竟成上海西式女校之始!1869年,徐家汇圣母院落成,学校迁入,学生已达百人。1898年,李问渔神父为其题名“崇德女校”。早期的教会女校,近乎一种“慈善雇佣”:包吃住,发补助,代价是绝对服从。学生如童工,十八岁前,不论学业优劣,皆需服役于教会。教育?不过是宗教灌输的副产品,夹杂着扭曲的“物质亏欠”。
转机,竟由“铜臭”催生。上海滩的富商巨贾,渴望女儿成为真正的“名媛”。精明的教会嗅到商机,面向“千金”的贵族女校应运而生。教育本身,第一次被推向前台。宗旨悄然转向:“以普通及高深之学问,教授一般青年女子,养成优美德性,以植家庭贤淑女子之基础。”虽未完全褪去传统束缚,但宗教色彩大褪,世俗教育登场。
1904年,因崇德女校借读生增多,拯亡会决意另起炉灶。震旦大学校长李问渔再执笔,定名“启明女校”。这名字,寄托着破晓的期望。更令人动容的是,爱国老人马相伯,将门生于右任、邵力子为襁褓中孙女筹措的一万元养育金,慨然转赠启明!这份超越血缘的“教育之爱”,与剧中李善德的父爱,遥隔时空,交相辉映。然而,启明的“晨光”代价高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学膳费五十银洋,英语法语、西洋音乐、中西绘画,每项另加二十大洋!这无异于宣告:此门专为“千金”而开。
回望电视剧《长安的荔枝》,李善德在绣坊外徘徊的身影令人鼻酸。可叹大唐盛世,纵有万般慈爱,他能给女儿的“最好教育”,也仅止于那间飘着丝线的绣坊。若时光能流转,让李善德能亲闻徐家汇的钟声,目睹崇德、启明的门扉,他定会拼尽所有,也要将袖儿送入那扇艰难开启的、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教育之门。那门内,纵然仍有枷锁,却已透进了千年未有的微光。
1952年,启明与崇德合并为上海市私立汇明女子中学,旋即转为公立上海市第四女子中学。昔日徐家汇的“龙头”女校,融入了新中国的教育版图,女子的公平教育真正到来。
徐家汇,这片浸润着书卷与钟声的土地,是近代女子教育当之无愧的摇篮。从经言小学的筚路蓝缕,到崇德的中等探索,再到徐汇女中、启明的分化与革新,它们如同血脉相连的母女,共同谱写了“百年女教”的辛酸与微明。当今天空下奔跑的校服少女,所享受到的教育资源,已是李善德们不敢想象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