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玲娟
“你的靴子要保持白。”方先生指了指我的戏靴。
“哦……是不太白……”我扳起十厘米高靴,吐了吐舌头。
“是必须白。戏曲人三白,靴子白,袖口白,领口白。”方先生语气柔和又严肃。这大概是祖师爷的科班规矩,之前没谁要求过我这种菜鸟。
过一分钟,方先生侧过脸看着我,说:“因为你是专业演员。”
他眼神认真平静,不容反驳。就像刚学唱歌的小朋友首次登台时紧张又沮丧,老师告诉她,你本来就是最棒的,你是天生的歌唱家呀!
每个字都很清楚,每个字都很有力。讲这一次确保我永生记住。坐在古戏台幕后的那张红漆长凳上,月光从黑夜中破空而来,穿过百年榕树,洒在我的戏服上,轻盈跳跃,那些廉价的戏服面料及上面略显粗糙的牡丹花竟像绣上银线,生出我见过却无法触摸的真丝般流动晶莹的光芒。
初见方先生,他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一袭素色棉麻布衫,在斑斓的人群中,像幅写意的山水画。大概是练功的关系,走路的样子轻快又十分稳健,衣袂微微飘动。方先生身上有水的品质,五官立体却温润,目光清澈透明,款款走来,一派山清水秀。
那日他在市井闹巷中的楼阁导戏,内外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日光炎热,池边芭蕉和周遭的人都显得焦灼烦躁。《梦回红楼》戏妆下的一片胭脂红粉中,在莲花池正前方,方先生盘腿坐着,神情专注,徐徐地,讲着《红楼梦》……“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沉着恬淡的男中音在池面升起回旋,飞入亭台楼榭,又化作美妙的仿佛禅音般使人安静的能量洒向细处,清凉宁静,如智者般探幽,独身置于《红楼梦》中。
一遍又一遍,那种宁静感漫漫散开,形成一个场,渐渐地,四周人们安顿下来,演员们倏尔收心,追随着方先生的指引,化身,进入两百年前的贾府……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初见,主舞台第一段唱完,贾宝玉拉住林妹妹的手,越过走廊,步上石桥,从主舞台往园中观众间走来,一路小跑,惊喜新奇,裙袂飘飘,似梦非梦的时空交错……”方先生导戏讲究意境,要求不必拘泥,松弛自然,天真流露,用少年的活力和欢喜,把观众带入。
他的指点也极轻,像怕惊醒了什么。排练厅内学员们乌压压一片围着他。大家一腔热望撞上笨拙身体,常是狼狈不堪。在他面前更是自惭形秽,手足无措。他却从不疾言厉色,当大家僵立当场,窘迫难当之际,蓦的,他轻叹般,道一声:“再来。”春风破冰,徐徐化开。
他原是英朗坤生,那日在一出南戏里扮起女娇娃,一招一式竟像将魂魄全付与了戏文里的人物般。他步态轻移,手势柔婉,动情处眼波流转,竟比天生丽质的闺秀更添几分幽微情致。台下诸人屏息,恍惚间,似乎瞥见昔日某个凝泪于睫的隔世身影,亦在这水袖云卷里悄然复活了。
他于戏,真是痴绝了。
台前的疯魔火焰,台下的静流深水,看似两极,其实都指向一片澄澈的无我。
方先生,你像水做的。我打趣他。
是啊,我名字中有女子,在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