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28日 星期四
乙巳夏回乡 月色令人醉(中国画) 账本里的山河 蝉鸣 玫瑰玫瑰我爱你 在三毛祖居,望故乡
第14版:夜光杯 2025-08-25

在三毛祖居,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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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黧眉

我非常年轻的时候碰到一本《撒哈拉的故事》,被作者独特的个性和文笔吸引了。那是中国文学黄金时代的早期,大多报刊的散文还是拘谨的。三毛的文字像一股清流,带来独异的鲜活的浪漫的甚至是闪电般的冲击,尤其是在青年人当中,橄榄树、远方、流浪,这些字眼在计划经济时代,是不可想象的传奇。

于是我买了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三毛全套作品,那些书名不落窠臼,如《梦里花落知多少》《送你一匹马》《哭泣的骆驼》等等。这两天,我从近年很少打开的旧书柜里翻找出它们,每一册的扉页都有我当年的印章和签名,仿佛回到了遥远的青年时代。那个印章是我的大学同学赵声良用橡皮刻出来的“黧眉”二字,那个时候他还是我的同桌,正在准备去远方——敦煌,现在的他已经是国内敦煌研究的顶级专家、敦煌研究院的掌门人;而我也离开故乡很多年了;那个记忆中年轻浪漫的奇女子三毛,竟然已经作古三十多年了。翻开那些书籍,定价都便宜得让人讶异,每本1.20元或1.35元不等,但是对于那个时代的青年学生,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那时的我自觉能跟三毛这样的女人处在同时代是有趣的,远远地知道她万水千山走遍,羡慕她的洒脱不羁。她不停地出现在报纸杂志上,或者电视里,我和喜欢她的读者一样,期待着她新的作品。我也不会忘记,20世纪90年代初一个冬天的夜晚,在一家媒体的活动中,惊闻她离世的消息,我受邀唱了那首《橄榄树》,“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歌声响起,众人静然。

三毛的文字桀骜不驯,她的文艺腔也与众不同,我几乎没有读过琼瑶,但是我读了三毛的全部作品,包括最后的电影剧本《滚滚红尘》,我相信这是她向张爱玲致敬的一部作品,她们有着近似的地方,比如倔强,比如聪慧,比如我行我素,比如某些极具天赋的神来之笔。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今生今世会与三毛有交集:我的散文《每个人的傍晚都住着故乡的晚霞》获得“三毛散文奖”,在三毛祖籍舟山定海举办的颁奖活动中,再一次与三毛“重逢”。我参观了那些具有历史感的人文景观,在定海山的丰阜门内,看到“定海古城,千年海邑”“市井民众,知书达理,崇文重商”的牌匾,很羡慕这座城市拥有的书卷气质,这里的市风安静井然,很多人在参观一条街上的“文房四宝”,确实给人以知书达理的印象。定海人是有福的,在厚重的文化氛围里,熏陶、浸染,难怪能产生三毛这样传承文脉的作家。

在三毛祖居小沙,一座座古意的旧居里,满墙都是三毛万水千山走遍的痕迹,她用过的背包、鞋子,她的手迹,我再一次看见我年轻时代那些熟悉的影像:在撒哈拉大沙漠花枝招展地游荡,在街头的自行车上开怀大笑,光着脚坐在街头注视人群。她是独特的,无论是她的形象还是她的文字,她创造了一种文字以外一个女作家率真不羁的风情,她独特的爱情和独闯天涯的魅力,吸引了无数青年男女从各地奔赴而来。在三毛书屋,我看到很多女孩子打扮成三毛的模样:中分的黑直长发,曳地长裙,书卷习习,风情万种,仿佛三毛再世。这穿梭的人群中,有三毛的姐姐和弟弟,他们回到祖屋,为这场三毛的盛会而来,这些家人的出现,让这座故居回旋着怀旧和深情的气韵,一时间街巷熙攘,人流逶迤。

这个叫“小沙”的地方,弥漫着海边的雾气,竹林环绕,白墙灰瓦,有朦胧之美。三毛称这里为故乡,并自诩为“小沙女”。就在鸟瞰小沙的山台上,我们与三毛的弟弟交谈,关于故乡。“故乡”一词触动了我的神经,是啊,我的这篇散文就是写故乡的,我想起我的故乡红岸,那里的冬天漫天大雪,与这舟山群岛相隔千里之外,是彻彻底底迥异的北国风光,我在中学的地理书上遥想过舟山群岛。每个人的故乡都是独特的,她千姿百态,风光不同,方言不同,生活习惯不同,但是在情感上,远离故乡的人们却有着相通的乡愁,每每说起故乡,每个人都有铭心刻骨的想念,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三毛在《橄榄树》中写道:“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在不同的时空里,人们殊途同归。我的散文中有这样的话:“故乡终将越来越远,远到我们生命的尽头。”“远离故乡若许年的我们,现在成为地地道道的异乡旅人,客里似家家似寄,故乡已经变成只能怀恋不能久居的来处,往后余生,终将在他乡看日升月落,在异乡的街角寻找一些似曾相识的景物聊以安抚客居的心。”

我在“三毛散文奖作家林”里种下一棵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橄榄树,这是这个奖最有意义的事,在“为什么流浪……”的歌声里,我们在三毛故乡留下了一个生命的印记,很快将曲终人散,我们终将回到自己的地方,对于我,却有了一个记挂——远方的橄榄树。

说来也巧,在三毛的祖地,我重逢了中学同学颖翔,我们的父辈是同事,我们曾经一起在故乡红岸上学,他还记得课间时我在他的斜前方做广播体操。大学毕业后他来到了舟山,在这里娶妻生女。他们夫妇载着我沿着海滨公路缓缓前行,舟山多桥,桥把一个个岛连接在一起,我们经过了朱家尖大桥和有着六百年历史的沈家门渔港。这里的传统和历史文化滋养了这对伉俪的文雅气质,颖翔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舟山人,身上不着北方的痕迹,他的妻子是典型的浙江女子,声音温软甜美,他们养育了一个博士女儿,家庭美满。我听他们讲述舟山的历史,就像讲述他们的家,他们的幸福也感染着我。不再年轻的故乡人,在三毛的故乡回望遥远的北方故土,时间和空间,纵横交错。夜晚的大海渔火点点,海面矗立的航标灯,船帆林立的港口,蜿蜒宁静的海滨大道,不由得想起三毛《温柔的夜》。他乡遇故人,是一场美好的重逢。

三毛说:“写作先是玩,让父母开心。”我非常赞同这个说法。我的获奖散文,是我父母生前最喜欢的一篇,轻易不表扬我的父亲这次肯定了我,让我有些许安慰。父亲故去后,我收拾他的床铺,发现倒扣着的杂志那一页,正是这一篇《每个人的傍晚都住着故乡的晚霞》。

所以这个三毛散文奖,献给我遥远的在天上的父亲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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