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
迷迷糊糊从午睡中醒来,手机亮出新消息。女友把一篮无花果搁在小区传达室了,附了张便签,说是从她弟弟的园子里摘的,趁鲜吃,鲜甜软糯得很,不比新疆的差。
我尝了几个,薄皮下,软肉裹着万千细籽,绵中带点沙,倒像岁月把一些往事碾成了碎末,细细的,甜甜的。
我曾三赴新疆,前后盘桓了五十多日。新疆人家的院子里,廊下总挂着成串的葡萄,角落里立着几株无花果树。头回听当地人说“糖包子”,还当是裹着红豆沙的点心,险些闹了笑话。后来才晓得,是说这无花果——含糖量高,熟透时甜得发腻,果肉软乎乎,模样像个包子。当地人掰开吃,红瓤里渗着蜜似的汁水,咬一口,满嘴都是阳光晒透了的甜,不就是“糖包子”么?
那阵子在新疆,天天坐车跑几百里,从日头没出来跑到月上柳梢头。我兜里总揣着包无花果干,饿了抓一把嚼,倒比正经点心顶饱。当地还有无花果酒,色如浅黄的琥珀,透亮。这小果子也真能折腾,熬汤、制酱、晒干、腌蜜饯、泡酒,怎么做都带着股晒足了阳光的甜蜜。
在江南,无花果不常见,偶尔见一株两株,个头不高,枝干不过手腕粗,叶子却大得像蒲扇,形状有点像蓖麻叶。有人路过问:“这啥树?”答一句“无花果”,对方总要瞪圆了眼睛,透着点惊讶。一到冬天,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枝条歪歪扭扭,实在算不上好看。等到来年三月,它在春风中醒来,疯长一阵,五月就能结果,一直能结到十月。
说起来,这果子来头不小。跟石榴、葡萄并称丝绸之路上的三大名果,它原产自阿拉伯,唐朝时沿丝路传到南疆。另一路从印度来,得了个异域名字叫“优昙钵”,模样倒真像僧人手里托着的钵盂。
无花果不光西北有,南方的水土也养得活。元代扬州城就有,那会儿种它并不是当果子吃,是用来酿醋进贡。古人真是爱吃醋啊,梅子当醋,柠檬当醋,连无花果也用来酿醋。我老家清代以前也有种,俗名叫“柿怒桃”,听着像水果也会闹脾气,还是柿子跟桃子置气,怪有意思的。
无花果的名字,很有欺骗性,让世人都以为它有异禀,无花而结果,其实它哪能违背常理?我们平常吃的,就是它的花。只不过这果子害羞,跟薜荔果似的,把米粒大的小花藏在隐头花序里,不肯叫人瞧见。它能开两千多朵花,比春日里的杏花还热闹呢。花朵藏得这般严实,只能劳驾榕小蜂钻进果底的小洞授粉——这个小洞是花朵与外界的唯一通道,榕小蜂充当了秘密使者,竭尽全力穿越火线进入内部,吸食汁液、授粉、产卵,完成使命后就与花儿融为一体。待卵孵化,新的小蜂再钻出通道,钻进另一个无花果内,完成生命的传承。
北宋有个桑世昌,极爱王羲之的字,说“逸少笔迹如优昙钵花,近世罕见”。我总疑心他没见过无花果开花,不然怎会拿这藏在果瓤里的细碎小花,去比王右军那行云流水的墨宝?
夏天,无花果结着青果子,像大号的青桐子。等长到鸭蛋大小,外皮发紫,就熟了。橘黄的果肉带着紫红边儿,咬一口绵绵软软,有股独特的香味,像极了暮春初夏那阵懒洋洋的南风。鸟儿也爱来啄食。偶有熟透的掉在地上,底部裂个小孔,果肉渗出蜜糖,引得蚂蚁列队攀爬。
无花果还有个名儿叫木馒头,熟透了的紫果子,倒真像个馒头。故宫博物院有幅《宋扇面画无花果图》,绢本设色,淡雅清逸,乾隆在上面题了首诗,说什么“果结必资花,却有无花者。别名木馒头,或因形弗雅”,瞧着像打油诗,没多少文采,但也看得出老头子对这果子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