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8月28日 星期四
五分钟 果香滋味 等一场布拉格日落 九曲桥湖心亭 Doe是一头母鹿 一件衣服和两个拥抱
第16版:夜光杯 2025-08-26

一件衣服和两个拥抱

周慧

我在整理换季衣服时看到箱底的一线白,我记得这件衣,一件蝙蝠短袖,多年前流行的款式。我展开看,泛黄,这件衣服我只穿了一天,没想到新衣也能放黄。

几年前,我在深圳机场的服装店一眼看中,买下,到上海办完入住后已是晚上,我换上这件T恤下楼吃饭。不远处就有一条市井小街,树长得又高又密,街旁都是小餐馆,我随便选了家。小后发来微信,问我到上海没。我说,刚到不久,正在浦东吃饭。他说,他也在浦东,问我在哪。我不记得街名,随手拍了饭菜给他看,背景有外面的一些街景。

吃完饭出门,有人正要进来,我瞟一眼,嗯,脸怎么这么熟,定睛一看,小后正瞪着他平时很少睁得那么大的眼睛看着我,和我一样,错愕和喜悦。我叫了起来:“啊!怎么在这里碰到你,怎么会!”

在我不算年轻的生命里,这样从天而降的遇见绝无仅有。这里不是我的城市,也不是他的,我们刚好都到这里出差,并没约好哪天见,只说先忙工作,都有空了就再见一面。

我说,你是来找我,还是刚好碰到?他说,是碰一下运气看能否碰到。我们漫无目的往前走,神奇的相遇让我们无比亲近,看街看人然后互相看,肩不时撞到一起,起先是无意,但随后我恣意起来,碰到了我没有弹开,而是轻轻地黏着,像要靠过去一样,而小后,也没有往外闪躲。

我不停歪头看他,在倾吐无聊的内容里,时不时说:怎么会在这里碰到,啊,好神奇。小后——他已不再是我刚认识时年轻的小后,而是即将进入中年,略疲倦略沉稳但仍有少年气的小后——不动声色,只有非常淡的笑,偶尔瞥我一眼,嘴角上扬。我们的头顶是夏夜茂盛的树,路灯被树叶拦得只有一半,星星点点洒下来。

就在一棵树下,我迅速往前迈半步,转身抱住他,紧紧抱住,像简易花盆里的花移到了大盆,像藤蔓历经万千坎坷终于攀到一棵大树,我说,哎哎哎,像金鱼在水里吐泡一样含糊。他说,你在说什么。我摇头。他的手在我的后背轻轻拍,又拍我的头,声音在头顶上方传来:噢,噢,几岁了,你今年几岁了。

我久久不愿撒手,想起我们的第一个拥抱。小后到我的城市出差,那之前我们在行业会议上见过一面,随后一年偶尔会在网上聊天。第一天见面我们吃饭聊天看海,无事发生。第二天见面,他正看风景,我走到他背后说了一句话。我的声音太轻,他没听清,转身问我。我已羞愧得转身走了,此时他已跟上来问,你刚才说什么。我转身望着他胸口黑色T恤的图案,说,我刚才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我恍惚听到他说“嗯”,不太真切,我被自己巨大的心跳声淹没了,仿佛沉入深海,全世界都在岸上,只有我在不断下沉。我想他是同意的,他没有移开,没有后退,我感觉他的双臂像慢动作一样在张开。我紧紧地抱住了他,两只手几乎在他背后扣着,几乎同时,他的手也环抱了我。那个拥抱非常长,像跋涉许久的旅人找到了最好的休憩地,我们都在对方的怀抱里降落。接下来的一些天,我们试着往更深更远走,但最后并未成为情侣,就像有一条基准线,喜欢,但还未够得上爱,不足以克服两个城市两千多公里的距离。

我问过他,如果我不主动走向他,他会来拥抱我吗?他说,可能不会,不是不喜欢,而是害羞,不敢伸出手。我说,感谢你那时接住我。他说,他也感谢我,他也需要被接住。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我们给予对方也获得了对方最好的拥抱,再慢慢心无挂念地轻轻放下对方。后来,我们偶尔会在节假日发祝福,顺带问过得如何等等。他这次是看了我的朋友圈知道我在出差,说他也在这里。

我们在上海夜晚的街头走着,街边慢慢支起烧烤摊。我们坐下来吃烧烤,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两小罐啤酒。这些年他成家了,有个可爱的女儿。真好,在我的设想里,他的孩子必定是女儿,被护佑着长大的可爱女儿。

烧烤摊的烟一直往他身上吹,他挪了好几个位置,那儿的晚风像找他算账一样,我笑得要蹲到地上,他拍我的头像拍篮球一样说,好了,笑好了快起来吃。他送我到酒店楼下,我说,你好好的。他说,好。他扬手转身,几秒后又转身说,你要好好的。我说,好。虽然第二天我们都在上海,但没有再碰面。我想他肯定和我一样,认为那晚的碰面已经是最美好的相见,也不会有比那晚更好的分别了。

我回来后就把那件T恤洗净放好,再也没穿过,我不想穿上之后没有任何奇遇而变成一件普通T恤。衣服会泛黄,记忆不会,我永远记得和小后的第一个拥抱和在异乡城市树下的拥抱,记得我们曾互相接住对方,再轻轻放下。

这件衣服,我也会永远留着它,像保存一部最爱的人生电影。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