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葆罗
在我卧室的白粉墙上,挂着正宇先生的两幅作品,一幅是他在古稀之年用草篆书写的毛主席《咏梅》词,笔力遒劲,整体布局、字体结构十分隽美:另一幅是他在丙辰清明时节所作的荷花小品,那似泼墨般画成的黛色荷叶几乎占了大半个画面,犹如铺天盖地压顶而来的一块乌云,而冲着它昂然怒放的却是一朵艳丽夺目、生机盎然的大荷花。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仿佛正从花蕊中吐溢出来。
我是一名普通的教育工作者,那么这位当代著名书画家的作品怎么会挂到我的家里?这还得回溯到多年前的岁月中去……1963年6月13日,那是一个晴朗明丽的仲夏天。早上,我和妻爬玉皇山游览。中午前,我们抵达山顶的“福星观”。临窗坐下,一边品着龙井香茗,一边远眺窗外旖旎风光。这时忽见外面进来了两位茶客。男的约摸五十多岁,女的年轻一些。他们俩走到我们桌边,女的操着无锡口音对她的丈夫说道:“你呀,得好好看看这一带的山水风景,回去画它几幅出来!”“啊!他原来是位画家!”我俩恍然大悟,我站起身子来恭敬地请教这位先生的尊姓大名。承他相告,我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那段时期常给《人民文学》作装饰画的美术家张正宇先生。张正宇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他和他的胞兄张光宇是我国早期的著名漫画家。从和张先生的交谈中得悉,他现在任职于北京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专门从事舞台美术设计,曾为《屈原》《马兰花》《巧媳妇》《豹子湾战斗》《沙恭达罗》等中外古今名剧设计过舞台布景。最近他又完成了彩色动画片神话剧《大闹天宫》下集的设计(和其胞兄光宇合作)。我真不敢想象,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美术家今天居然和我们在玉皇山上邂逅,而且大有一见如故之慨。为了使这次萍水相逢留下一点什么纪念,我终于大胆地向这位画家启齿,请求他给我随便画点什么。画家起初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神色,我下意识地翻捡了一下随身带的拎包,总算交运,捡出了两张空白的白色信封。我递给画家,画家面露喜色,理解我的心意,随即拔出钢笔对我说:“就给你画一幅肖像漫画吧,只怕画不好。”说罢,就戴上老花眼镜,给我摆了一个端坐的姿势,然后凝神向我打量了一下,似乎在捕捉我脸型的特征,接着就在信封上移动起笔杆来。几乎不到三分钟,一幅漫画就创作好了。但他似乎不满意,一撕两半,揉成纸团,丢到桌子下。
“画得不好,我给你重画一张!”画家十分谦虚,说完,就在第二张空白信封上又轻重疾徐地磨动起笔尖来。第二稿同样不到几分钟画成了。在稍作改动几笔后,他终于在画稿的右下角熟练地签署上自己的名字:正宇。并写上“1963”字样。画家夫人这时插话道:“张先生在画上签上名,就表示他画得满意啦!”画家把画高兴地递给了我,我接过一看,不由得暗暗叫好。先生只不过寥寥几笔,就把我的面部特征十分形象而夸张地勾勒出来了:凸出的颧骨,鼻梁上架着一副很不时髦的眼镜……“真像,真像,活脱活像!”站在我身旁的妻子看了画也情不自禁地交口称赞起来。这幅肖像漫画,虽是画在一纸极为普通的白色信封上,我却十分珍惜它。这些年来,它一直贴在我的一本相册的扉页里。
记得那天在湖滨分手的时候,正宇先生夫妇再三热诚地邀请我们将来有机会去北京时一定上他们家里去做客。他在回到北京以后给我的第一封信中就引用了王勃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将我视为知己。
事有凑巧,当年10月,我受浙江省教育厅派遣赴京参加全国职工中等学校语文教材编写工作。终于和正宇先生夫妇重逢了,我们紧紧地握着手,感到喜出望外。我们分别才不到半年呢!这真是天从人愿。没过几天,正宇先生就让夫人陪同我去青年艺术剧场观看由田汉编剧,由他设计舞美的话剧《文成公主》。我在北京一呆就是两年。周末晚上,星期天,节假日,我几乎都在正宇先生的家里无拘无束,十分愉快地度过。我跟正宇先生接触、领教多了,对他的印象也更深刻了。先生家里宾客不绝,不管是“鸿儒”抑或“白丁”,先生都一一热情接待。先生与之交谈时,也总是平易近人,蔼然可亲,谈笑风生,就连坐在一旁的我,也常有一种春风拂面,照日暖人之感。
1975年春天,正宇先生来信谓其将偕妻子回故乡一行,并顺道来沪、杭一游。我和先生打1965年在京一别,转眼已有十年未相见了。十年来,隔山隔水,却隔不断我们彼此的思念之情。六月中旬,他携眷赴沪。循着他的足迹,我仿佛看到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正在向我走来。正宇先生兴奋地来信告诉我道:“吾弟盼我殷切,至感!把晤有望,一切面倾。”可是,犹如晴天霹雳,七月廿七日,我接到正宇先生发自无锡的一封信云:“余在沪酬酢冗忙,饮酒过度,致嗓音失声,竟成哑巴了。月中离沪归里,延医调理。”我原以为先生在故里休息一段时间后定会来杭州与我一会的,可万万想不到这位出生在江南的著名书画家这次南归探亲访友,赏览春色竟是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又有谁会想到上海居然成了他这次南游路上的终点站?
十多年来,正宇先生一直在盼望着有那么一天会重来西子湖畔和我相会;我也一直在期待着有朝一日,我会陪伴先生二上玉皇山,重温昔日我俩结识之缘,并一吐蕴蓄在我心怀的情愫,可是……我的这个美好的夙愿已经成了我毕生无法实现的一件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