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蓉
屈同学少年时便灵秀超群,课堂之上,他目光常随班里那名梳着麻花辫的女同学流转,如同追随一道微光。他会在放学路上刻意绕行,只为在石库门弄堂口“偶遇”她,递上一颗焐得微温的糖,糖纸在夕阳下闪烁着羞涩的亮光。这份懵懂却炽热的情愫,自然逃不过班主任桑老师的眼睛。她忧心忡忡,曾多次找屈同学谈话,苦口婆心劝他终止这在她看来“无休止的追逐”。她严厉地给他扣上了“早恋”的帽子,斩钉截铁地预言这段青涩的感情终将无果。那时,屈同学总是俯首听着,明面上,乖巧地答应着老师的规劝,可转过身,那份执着便悄然转入了地下,如同倔强的藤蔓在石缝间执着地向上攀缘。多年后,他果然如愿牵起了同窗的手,结为连理。
婚后,他成了众人眼中“好老公”的范本。无论白日里在单位如何挥斥方遒,夜里回家第一件事,是俯身兑好温热的水,端至妻子脚边。妻子若外出应酬,他一定亲自开车接送。有时在楼下等候,明知楼上是熟识朋友的谈笑风生,他却只安然坐在车里,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像,窗外霓虹映亮着他沉稳的脸。那少年时在弄堂里追逐的活泼身影,已悄然沉入岁月深湖。
他也敬重师长。每年春节,他会郑重地携妻子去老师家拜年,年复一年,直至双鬓染霜,仍执礼甚恭。这份情义,尤其体现在当年曾试图拆散他们这对“早恋鸳鸯”的桑老师身上。毕业后,屈同学一直与桑老师保持着真挚的联系。一次,他得知桑老师想约上另外一位老师,去城郊养老院探望她的闺蜜同事——陈老师。屈同学二话不说,立刻主动请缨担当司机,开车一一接送两位老师往返,一路保驾护航。更令人动容的是,他细心地为桑老师、陈老师以及同行的另一位老师都准备了一份贴心的礼物。桑老师每每提起,总含笑说:“最重情重义的学生,还是他啊。”
而屈同学的人生剧本,却在他临退休前半年骤然转折。临近春节,一场无名高烧汹涌而至,旋即转为致命白肺。最终,只能靠一叶他人肺腑维系生命,他被推进ICU重症监护室整整两个月。妻子在病房外守候,寸步未离,只为那扇重生之门开启后,第一眼能见到他。出院后,为了方便频繁回院治疗,他们只得迁居至医院附近逼仄的借住之所。病愈五年的时光缓慢流过,氧气机低沉嗡鸣成了他生命的背景音。透明的鼻氧管蜿蜒在脸上,如同他生命之河上辟出的新航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挣扎的滞重,可他每日清晨醒来,总要努力坐起,目光投向妻子鬓角新添的霜痕。
如今,妻子日日为他倒水泡脚,他缓缓抬手,轻轻覆住她的手背。那手指微凉,却仍蕴藉着暖意。
窗外,春去秋来。他吸一口温润氧气,生命在胸腔里顽强地奔突,每一次起伏都像在述说:活着,就是最深沉的爱。原来人最不屈的意志,并非为了征服世界,只为能继续凝望所爱之人的眼睛——那里面,自有生命全部的重量和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