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望园竹

汤朔梅

家乡人习惯将竹园中最高的一根竹子叫作望园竹。

当年的乡村，平畴加平房，没高峻的建筑，矗立屋宇之上的望园竹特别惹眼，三五里地便能见着。漂泊的游子，想到家园的望园竹，归思难收；在外受了委屈的少年，望见高高的望园竹，庇佑的安全感顿生。

那时，寻常人家多竹园。人们喜欢门前种桃，屋后栽竹。桃树，不一定每家门前都有；而竹子，屋后几乎遍植。

燕笋竹、孵鸡竹、黄锦竹、篾竹……我家乡柘林一带，多的是这类竹子。这些竹子，除了清明后长出竹笋供食用，用场可多着呢！篾竹可劈篾，编篮子、席子；黄锦竹细劲皮厚，做帘子搭菜棚最佳；而孵鸡竹、燕笋竹用途更广，可作锄头、田刀柄，若搭建猪舍、棚屋，可当椽子用。“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当然是文人雅士的情趣。农民种竹，取的就是实用。每年入秋，当年的笋已老熟成竹，竹鞭在地下蔓延。考究的人家会在竹院内浇一层河泥，或铺一层从茅草屋上褪下来的茅草，以期松软土质，肥沃土壤。来年，新笋破土，茂密出一片葱郁的竹林。

每年竹笋成竹后，农民会砍伐一批陈年老竹作他用，但绝不会砍望园竹。望园竹是一个竹园的酋长，你如果砍了它，随后整个竹园的竹子就开花。竹子一开花，预示这个竹园要衰败了，这对那家族是极不吉利的。望园竹一般都长在竹园的中央，由其他竹子簇拥着，比一般的竹子粗壮，俨然王者，寿命有一个甲子，甚至更长，这要看品种。但一般的竹子只有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就砍掉了。

竹园是鸟雀的乐园，特别是在傍晚，各种鸟雀投宿其间，白头翁、黄脰鸟、鹡鸰、鹩哥、斑鸠、伯劳……麻雀最多。望园竹顶端，永远是伯劳的宝座。伯劳一袭黄色羽毛，间以黑色勾勒出它炯炯的眼线。它是凶悍的鸟，喙特别尖利，叫声也异常响亮。它在最高端刮喇几声，竹园顿时安静下来。它于是跟北边叶家竹园的伯劳对歌，直至声嘶力竭。然后它下到那个窠内，替换正孵蛋的妻子。这时，竹园内其他鸟儿又闹嚷起来。那是在春夏间，出于好奇，想上去瞧瞧。我胆小，就叫小毛套上脚踝绳尺蠖般往上爬。蛋有四五枚，像雨花石，小毛掏出来给我们看。伯劳见了，就轮番攻击，用翅膀击打，用喙啄头，下粪弹砸。小毛下地说，竹丛里有许多鸟窝，有的蛋还是绿色的。问爷爷，他说小的是黄脰鸟，大的是鹩哥。

我说，爷爷，把那望园竹砍下来做渔叉柄吧！爷爷说，那是望园竹，砍不得。没几年，它边上又长出一杆粗壮的竹子，新竹可劲地往上蹿。那笋箨很大，一片就能做一个鞋垫。拾起笋箨，爷爷说，它会成为新的望园竹。那新竹还未褪尽笋箨时，由那老竹为它遮蔽风雨，不让笋尖受损。果真，不知那新竹更高了，还是那老竹萎缩了，高矮越来越明显。那杆新竹真成了望园竹。第二年，那杆新望园竹的竹叶茂密而青嫩，伯劳们就在上面对歌、做窠了。那棵老望园竹，就砍下来做了渔叉。看着爷爷装渔叉柄，我问他：那望园竹该多大年龄呢？爷爷说不知道，他小时候就有了。那年，我读书了。每逢被老师关学堂或野得忘了收棚时，只要看到望园竹在炊烟里摇曳，听到伯劳的对歌，温暖感顿生，就松松爽爽朝家的方向飞奔。

如今，许多农家又种上了竹子，给乡村增添了烟火气。然而，高楼大厦林立，树木远比当年多，再也不能远远望见那些望园竹了。不过，只要一听到伯劳嘹唳焦躁的叫声，就会油然想起那故乡的望园竹。想着傍晚的鸟雀，飞入它的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