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妍妍
晚上加完班,关上电脑已8点多,扫了辆单车一路骑回去,打算正式开启减肥第一天。
到小区门口,发现流动小吃摊像一长串红灯笼,绵延了一两里地,胃还是闹起了意见:要吃!要吃!我就要吃!只好溜达到一家重庆小面摊前。刚端上麻辣的拌面,隔壁炸臭豆腐的大姐却准备收摊了——可这正是上客的黄金时段!等面时,我就发现隔壁桌有个男孩坐在马扎上用手机上网课,原来是摊主的儿子。只见他先把四个小马扎折叠起来全塞进了车筐里,一把背起双肩书包,却还试图把折叠桌也扛到肩上,被大姐一把夺下,“我能蹬得动,你赶紧回家先洗澡。”那个小男子汉还想再争一下,做小面的花臂大哥发话了,“那两个桌我带回去,明晚再给你妈扛来。”小小男子汉露出一排白花花的大牙,麻秆似的细胳膊在夜风里晃荡了几下:“先走了!”大姐这时才关火、收油,有点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赶紧收吧,他快考试了。”
我小时候也陪我妈练过摊。
初中时正赶上下岗潮,姑姑的塑料厂倒闭,工资全变成了销不出去的货,折给了员工。那时表弟还小,常生病,姑姑一筹莫展。有天我爸我妈不知从哪借了一辆大板车,从姑姑的厂里拉了一车的泡沫塑料拖鞋,全堆在我家的客厅,要知道,姑姑厂离我家有十几站远。
那个夏天,我爸下了班就会用自行车驮一纸箱拖鞋去附近菜市场碰运气,我妈做好晚饭去换班,我爸再回来看我写作业。他们渐渐比较出人流量、市场管理费、摊点位置优势……暑假时,我妈下午三四点就去菜场占领有利地形,从汗流浃背一直守摊到凉风习习。我写完作业也常去给她送水,认识了很多一起摆摊的大妈妈,有人送我栀子花,有人给我麦芽糖,总之,那时不觉得苦,也没觉得丢人,记住的都是温暖的人情味。
如今我孩子也长到了十多岁,用钱堆出的眼界远超我当年,却并不觉得他比童年的我幸福多少。
我小时候生活在一排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平房里,房顶上常年演绎着《猫和老鼠》,七八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上厕所要跑去500米外的办公楼。
有一家夫妻俩,一个在无线电厂另一个在钢笔厂,上世纪90年代全倒闭了。入春后他们家就开始用大红塑料澡盆养螺蛳,一直养到清明后,因为螺蛳便宜,只要5分钱一斤,春天给孩子开荤就用韭菜炒螺蛳肉。
还有一家老夫妻俩,爷爷因为白内障早看不见了,全靠奶奶拾荒过日子,他们还有个儿子,年少时因过失犯错被关了十几年。奶奶一个月只出门一次,转三趟车去探望儿子,天漆黑才能赶回来,那一天就会托我妈妈照看爷爷的午饭。奶奶极节俭,但每天早晨都会给爷爷买一根油条,一周买两次豆腐加上肉末炖给爷爷吃,她自己只吃捡来的菜叶子。有天,她送给我妈一只不锈钢的梅花鹿,鹿腿是一支钩针,她很骄傲地说,是她儿子做的,教官允许她带回来,她不会钩花,就送给我妈吧。
我初二时,对面搬来一对母子。对面其实是用竹篱笆搭起的窝棚,本来是养狗用的,后来四周围上塑料防雨布,地面用水泥做了硬化,就租给了他们。母子俩干起炸油条的营生,每天清晨4点起床发面、生火,5点半准时推车出摊,风雨无阻。
说说这些人的后来吧。
那对夫妻的女儿后来考上了南京大学;我还住在平房时爷爷就去世了,奶奶撑到了儿子回来、成家、添孙女,那个小姑娘智商超群,是这排平房的团宠;油条母子后来把父亲和妹妹都接来城市干早点了,他们后来买了商品房,儿子在城里也安了家。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搬了家,母亲却一直零星打听着他们的消息,像记挂着远房亲戚。
尼采有句名言,“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会凝视你。”但他还说过另一句话:“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心理学大师欧文·亚隆也说过:“要学会和深渊对视。”
有时,苦难和窘迫并非诅咒,多年后会发现,那只是一粒没剥开纸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