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歌
《向太阳致敬》是尼古拉·巴希奇的作品。他让这个伟大的构想在扎达尔的海边成为现实。不是油画,也不是雕塑,它甚至被许多人称为一种现代工业设计。可是在我看来,它当然是一件空前绝后的杰作。装置艺术并不是非得要进行这样的冠名或者归类才能成为艺术。它就是一件天才的创作。它在地球上出现,在亚得里亚海边,它是我们这颗混乱星球上一双纯澈明亮的眼睛。它向着天空,等待着落日,它向宇宙投去恒星一样的目光。它由300块玻璃组成,每块玻璃的后面,都是一个太阳能装置。它们吸收着太阳的能量,然后再把光反馈给太阳。它几乎是一个地球万物的代表,它代表所有的生物,动物、植物和微生物,代表枝叶和花朵,代表根与果实,代表人类,代表飞禽走兽,代表传说中的麒麟与凤凰,代表昆虫,代表所有活物与亡灵,向太阳致敬,面向太阳感恩戴德。
白天它似乎是闭起眼睛的。它默默无声,似乎沉入平静的睡眠。谁知道它在做着怎样绚丽的梦呢?来到这里的人们,并不担心他们的喧哗会惊扰了它的好梦。人们踩在这面直径22米的大圆镜上,看到了自己。人们走进了它的梦里,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自己。身体和四肢,脸和被海风吹乱的头发,飘忽的衣裙,欢喜和忧伤,幸福与孤独,凌乱地在镜中出现,被出人意料地组合着,扭动着,切成碎片,合成看起来有点熟悉却又太过陌生的图画。此刻,这只眼睛里没有光,你们的眼里有光,光照射进你们的心中,光像蒸汽和雾一样聚拢又散开。有些人在它的梦境里发现自己不见了,丢失已久。有些人惊讶地发呆,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前世,或者来生。人们欢笑着嬉戏着,玩着光,就像是在玩水。而我分明看见,有一个人在这面大镜子的边缘坐了下来。她曲着腿,双手抱膝,她的头埋在大腿之间,她身子微微抽搐着,她在悄悄哭泣。她为什么悲伤?是看到了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显然她是一个人来到了这里,否则一定会有同伴伸出安慰的手,去抚摸她金黄的长发,或者将手搭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欢笑的人们像鱼群一样在这个大池子里游来游去,人们从她身边游过,也有人不慎触碰到了她的身子。但她被几乎所有的人忽略了,她只是海边的一块礁石,或者是近海的一丛珊瑚。她的眼泪跟海水是一样的,透明,微咸。
然而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这个22米直径的大圆镜也在等待。它把游人揉碎,拼贴成它的梦。它和人们一起等待太阳西行到一个特定的角度,太阳从东方升起,行至中天,停留仅仅不到三秒钟,便开始向西边的海平面降落。它越来越靠近海,仿佛海才是太阳的归宿。海是太阳的眠床吗?人们等待着,不同肤色的人们,操着不同的语言,来自四面八方,怀着不同的心事,然而此刻,所有的人都有着同样的期盼,那就是等太阳下行到某一个高度,世界将出现奇迹。
橙红的落日,将它的光辉全部倾泻到了这个22米直径的圆盘里。仿佛能听到夕阳硕大金币一样落到地面上。又仿佛在这一刻,天空和大地交换了位置,海在头顶,太阳在人们的脚下。所有的语言都在这一大盘燃烧的烈火中消失了。所有的人脸、身体和衣裳,以及他们的头发、耳环、项链、鞋和背包,他们的兄弟姐妹,他们的父母和孩子,他们的情侣以及他们早已经焊牢在一起的心,都被染成了红色,都被烧红了,被烧得透明。太阳如此近距离地来到人间,它来自空中还是从地心浮起?它是真实的景象吗?抑或仅仅是所有人的集体幻觉?
向太阳致敬!尼古拉·巴希奇的作品不能放进美术馆,不能在拍卖会上竞价,不能被任何机构和私人收藏。它只能安放在空旷的海边,与太阳对视,与太阳对话,它就是太阳,或者说是太阳的镜像与幻影。
当太阳在扎达尔完全落入亚德里亚海的时候,人们欢呼鼓掌。世界刚刚还一片安静。这安静是自然的本来样貌,同时也是人们制造出来的。被夕阳涂成金红颜色的人们目送太阳归巢的时候,所有的嘴都庄严地紧闭着,谁都只是在用心说话,用心祈祷、祝福和思念。人们与太阳共同完成了一项仪式。掌声和欢呼声是突然爆发出来的,惊得海面上原本在优美滑翔的海鸟突然间张皇失措。我还看到一对相互拥抱的恋人,因过于激动而跌进了海里。仿佛他们是勇敢的潜水者,不忍太阳就此沉没,这是要去海中将太阳捞上来,让它像日出一样,在海面上重新露头,然后一点点升高,升到空中,再一次将世界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