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06日 星期六
采菊东篱下(中国画) 巡海大将军倪定得 爱的接力 挖井的人 接地气 那碗面糊涂 足不出“沪”环游世界
第14版:夜光杯 2025-12-03

那碗面糊涂

鲁传江

包产到户第二年,父亲当上了生产队长。官衔虽小,却是四邻八舍的“主心骨”。

退伍回来的阿根没分到责任田,拉着老爹,愁云惨淡地踏进我家门槛。爸爸有点为难,还是把自家旱涝保收的三连塘田块先让给他种。母亲气不过,说爸爸就是个“面糊涂”,当天就收拾包袱回了百里外的外婆家。

为填补缺口,父亲扛锹开荒,连祖坟周边都翻出来点种旱粮。全队人均才一亩一分地,日子本就攥得紧,这下更像扎了口的布袋。

可谁料没有多久,阿根竟带着阿玉去上海了。村里人说他们私奔了。

阿玉爹领着一伙壮汉堵到我家,找我爸讲理。爸爸不慌不忙,把众人让进堂屋,挽起袖子钻进厨房:温水半碗,徐徐撒面,筷子顺时针搅到“挑而不挂”;姜末、盐花,各少许;两条两寸长的鲫鱼,盐水里静泡三分钟,卧进面糊,上锅蒸。

不到一刻钟,香气顺着蒸汽爬满屋梁。阿玉爹盯着桌上那碟花生米,长叹一声。父亲拍开一瓶老酒,递过去:“老哥,孩子大了就是脱手的风筝。去年大董庄的那个丫头因为不同意给哥哥换亲喝了农药,值吗?你们冲去砸人家,伤了人,还得蹲号子。阿玉想奔个好日子,出去闯闯,有啥错?”

说罢,舀一勺面糊涂推到他面前:“做法千千万,您不爱吃香葱,这面糊涂里我总不能硬加。过日子跟搅面糊涂一样,火候、咸淡,得自己调。阿根眼下穷,可人不孬。”

阿玉爹闷头喝了一口,眉毛拧成疙瘩:“那我儿娶媳妇的钱咋办?”

父亲笑:“一锅面糊,只要料鲜、心诚,两滴香油也香。咱们慢慢凑,总能熬成。”

母亲从里屋出来,揪着父亲的耳朵笑骂:“就你这‘面糊涂’嘴能!”

后来,父亲托人捎话:让阿根拎两瓶好酒回来,先帮阿玉家把秧插了。

几年后,阿根在上海站稳脚跟,把我也接来上海。都说“上海的钱满天飞”,可到地方才明白:他在普陀区一菜市场卖猪肉,身上总是油腻腻的。我窝在他租来的小间,打地铺。阿玉天不亮就蒸一锅面糊涂,三人稀里呼噜吃完,各奔摊位。

我可是在省报上发表过文章的笔杆子,哪肯认命去卖肉?可没学历、听不懂上海话,普通话还夹着皖东味,面试一家凉一家。第四天,我扛不住了,吵着回安徽。

阿根收完摊,点着皱巴巴的零钱:“家里一亩地,刨去上交,一年能剩两百块?别说买书看报了,你拿啥买稿纸和邮票,还想当作家?”

我舀一勺面糊涂,闷头不语。阿玉说:“今天加了虾仁,还有你从老家带来的芝麻香油,尝尝。”

那一口,咸淡刚好,像父亲在灶台前搅动的手腕——顺、韧、能裹住一切。我突然懂了:面糊涂能稀能稠,能荤能素,正如日子能高能低。从那以后,我便在阿根家做小工。半年不到,我也有了自己的肉铺。

2018年7月,我作为农民工代表接受专访。记者问:“一边卖猪肉一边写作,难不难?”我脱口而出:“那时我一天三顿面糊涂。省时、省钱,有水有面就能活;添把菜叶就是美味,丢条泥鳅算开荤。吃不饱,就再添一瓢水。”记者笑:“人生有时就得像面糊涂,根本、实在。”

是啊,这碗再普通不过的面糊涂,盛着过日子的真功夫——包容,所以能掺百味;柔韧,因此不惧久熬;随缘,于是万般皆可。

它像父亲调解纷争时的通透,像我在上海滩头熬夜的倔强,更像生活本身:火候到了,滴滴飘香;勺子不停,面糊涂也能熬出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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